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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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纔被潘小園上下其手的那位圓臉少婦便是西門慶的正頭娘子,姓吳名月娘,乃是本縣左衛吳千戶之女,說話溫和柔順,一副笑臉從頭擺到尾。排在第二位的叫李嬌兒,鵝蛋臉,五官標致,眼角含媚,身材卻豐腴得讓楊貴妃自慚形穢,穿的那件沉香色遍地金褙子怕是比其他人費上一倍多的布料,稍微一挪動,身子底下那圓凳就不堪重負的哀號。其餘的,負責介紹的丫頭冇說,但潘小園心裏清楚,這位胖妞從前是麗春院裏的頭牌,讓西門慶不知怎的收了來,彰顯他的獨特口味。

第三位穿綠的高挑美人,便是方纔讓潘小園看臉紅了的那個,名叫孟玉樓,原是個有錢的寡婦。潘小園讀金瓶梅的時候一直把她腦補成土豪富婆的形象。今日見了真人,卻是堪稱尤物,蘿莉顏禦姐身,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兩頰微有雀斑,腰肢不盈一握,神態靦靦腆腆的,幾乎從來不說話。

四娘子孫雪娥年紀最輕,身材矮小,氣場上更是毫無存在感,坐在孟玉樓身邊簡直像個仆婦。事實上她就是陪嫁丫頭出身,唯一的長處是廚藝高超。她跟潘小園互相見禮之後,第一句話就是:“俺家人口味都偏甜,娘子今日那銀絲捲兒裏,若再減上五厘的堿麵,似乎可以嚼得更細膩些。”

這話冇法接。潘小園跟她大眼瞪小眼半天,纔打著哈哈過去了。其他人都不住口地誇她的東西好吃,孫大廚卻上來就指點江山,她有點理解為什麽這位四娘子不招人待見了。

而那素手托腮,倚在錦帳邊緣的五娘子,則讓潘小園整個人驚豔了一下子——瓜子臉,細彎眉,穿得比其他人都素上三分,卻又不顯冷清: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相貌倒不是最出眾,但那副慵懶風流的身段兒,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一種跟西門慶家不太搭調的貴氣。

心知這便是後來給西門慶生下兒子的李瓶兒了。原來是大名府梁中書的小妾,遇事逃了出來,輾轉嫁給西門慶,帶來了筆極豐厚的嫁妝。梁中書每年運送生辰綱的細節,多半是她跟西門慶說的。

李瓶兒極會做人,一開口,就把在座所有女眷連同潘小園都捧了個遍,末了微微笑道:“如今大夥兒也是熟人了,不敢動問娘子的排行名字?”

潘小園大大咧咧地說了,不過還是覺得“金蓮”這個名字,自己占著有些惶恐,就又畫蛇添足地補充道:“奴排行老六,幾位叫我六姐兒就成。”

話一出口,就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勁。吳月孃的眉頭不易察覺地挑了一挑。孫雪娥撲哧笑了出來。

眼下芙蓉亭裏花團錦簇五姐妹,她上來就自稱老六,真的不是想來插一腳的?

院子裏還有些其他各路親朋,譬如吳月孃的嫂子、李嬌兒的侄女,還有些明顯是來蹭吃蹭喝的大姑大嬸,遠遠近近坐了好幾桌子,潘小園一時也記不住這許多。

隻看到滿桌子的珍饈美饌,樣樣都是自己從冇見過的。上菜的仆婦們一個個介紹,有雕成梅花形狀的水晶蹄膀,澆上清冽的冷香燒酒;有油亮酥脆的炙鵪鶉脯,蘸淡芥末醬吃,極是提神醒舌;豆絲鍋燒鵝則是肥瘦相間,蜂蜜調成的汁水已經完全吃進了豆絲裏,底下那淡青色細瓷盤子裏竟是乾乾淨淨的。正中央大盤子裏供了條柳蒸的糟鰣魚,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四周星羅棋佈的素菜則有軟炸麪筋、糟黃芽、酸辣雞尖湯、牛髓油煎茄兒絲。揭開小蒸屜裏則是一樣樣主食點心,荷花餅、白糖糕、酥油牛乳泡螺兒,再就是自己家裏做出的椒鹽銀絲千層卷,用片不知什麽翠綠葉子一個個包著,上麪點綴了乾玫瑰花瓣和黃薑絲兒,簡直成了花捲界的暴發戶。

潘小園慚愧不已,得出結論:跟古人比饕餮,自己還嫩,這次隻是勝在創意。

況且這隻是自己一桌子的菜品。旁邊有一桌子,大約是食素的信女,供應的便是素蒸鴨、假煎肉、芝麻灌腸,還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素饌。脖子伸太長畢竟不太美觀,潘小園隻好把好奇心壓在肚子裏。

旁邊人都斯斯文文的,她也不好顯得太饞。端著架子吃兩口,吳月娘卻看著她發話了:“唉,隻可惜這陽穀縣裏,批量做素點心的卻不多,每次開素齋桌子,都隻能自家胡亂造些米飯啊湯餅的,怪委屈人家羅漢的。六娘子,你是做這個出身,倒是給奴家解個惑,這素點心到底怎麽難做了?”

潘小園渾身一個激靈,趕緊放下筷子,洗耳恭聽。自己向西門慶訛來的三十貫生意單子,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李瓶兒笑著補充道:“大姐姐是極虔誠的善信,逢七吃齋,月月供佛,平日儘做些僧衣僧帽舍人,逢年過節,還去供養報恩寺的師父們呢。”

李瓶兒開個頭,餘下的幾個人少不得奉承吳月娘兩句,這個說她宅心仁善,那個說她日日為家主祈福,神明感動,大約馬上就能給老爺懷上個小子。最後孫雪娥詞窮了,想了想,由衷地讚美道:“我就佩服大姐姐這點。我是個頓頓要有肉的,少一頓肉,就跟少在身上似的,我覺得這人吧,還是得有點不一樣的追求。輪到她吃齋,我在旁邊偷偷吃肉,都挺後悔了,可是也忍不住。”

這話冇法接。吳月娘臉有點黑。每次吃齋唸佛的時候,鄰院屋子裏時隱時現的傳來燉肉香氣也就罷了,她還說出來!

潘小園隻好打圓場,乾笑兩聲,問:“所以大娘子是準備什麽時候供齋?新年還是上元?”

吳月娘微微驚詫地瞟了她一眼。果然是做慣生意的,這麽敏銳的嗅覺!

點點頭,答道:“上元。”

潘小園明白了,心跳有些加速,笑得更甜:“以往的主食點心太單調,想出些花樣兒?”

吳月娘笑著指了指桌子上的銀絲捲兒,“便似這種就好,又精緻又好看,還是個層層疊疊的蓮花樣兒,供了上去,佛祖也會歡喜我們心誠吧?”

孫雪娥附和道:“就是!別人家都隻供炊餅米飯,咱們就得供得比他們好!不然麵子往哪兒放?”

冇人理她。潘小園尷尬笑了笑,有衝動拿花捲堵上她的嘴。這種事大家心知肚明,大姐你有必要說出來?

心裏打了打算盤,吳月娘所說的素點心難求,應該是由於這個時代的素油壓榨方法侷限,性狀和豬油相差太多,一個是澄清液體,一個是塊狀固體,倘若隻是熱油炒菜,固然冇什麽區別,然而若是製作發酵麪食,原料配比、發酵時間、揉壓技法都要有所改變,因此技術上要求更高一些。

然而這還不是主要原因。以我大吃國人的智慧,不至於連這個專業難題都攻不破。

她儘量用普通的語句解釋經濟學原理:“做素點心需要額外的技藝,素油又貴,因此成本比尋常點心高些。而製點心所用的原料,還都是賤價的麪粉米粉,因此價格抬不上去。利潤低了,自然少有人做。尤其是陽穀縣這種小地方,專門的素點心作坊恐怕養不活自己。誰願意做賠本的買賣呢?”

吳月娘聽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懂冇懂。孟玉樓倒是微微點頭。隻有孫雪娥在那裏發表獨特的高見:“纔不是呢!素肉素菜裏麵摻豬油,一般人吃不出來,容易造假。素點心味兒淡,稍微摻點豬油,滋味就不一樣;讓大和尚吃出來,惱了,真個大羅漢棒抽你!”

最後一句的比喻太過清奇,大家同時怔了一刻,隨後不知誰想歪了,帶頭撲哧一聲。幾桌子女人瞬間嘰嘰喳喳笑成一片。

孫雪娥甚是得意,抿了口木樨荷花酒,給自己潤嗓子。

潘小園知道吳月娘跟自己搭這個訕,定然不僅僅是來發牢騷。采購高級素點心的念頭定然早就在她心裏盤桓了,不然西門慶也不會知道,更不會立刻就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既然她似懂非懂,那就接著忽悠:“不過大娘子放心,若是能有大場合,成批製造同一種素點心,成本降下來,自然有人肯做。但不知大娘子打算供養多少位師父,開幾日的齋?倘若力所能及,奴願意傾力相助。”

吳月娘雖然不太懂烘焙烹飪,卻是個有主意的,當下眼睛一亮,暢談起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當下敲定,從上元第二日起,十六到十八接連三日,吳月娘會以個人名義,向報恩寺三百僧人供養素齋,其中花式素點心四種,要不同的口味和樣式。

要求還挺高。潘小園飛快地盤算了一下,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吳月娘又進一步提出條件:“聞道娘子家的炊餅作坊,上上下下可全都沾著豬油氣。我們齋僧的素點心,可不能在醃臢鍋裏製作,必須分灶分爐分鍋,絕不能沾上一點豬油星子。”

潘小園想了想,笑道:“這個好辦,我們回去把廚房改造分區就可以了。拿人錢財,替人辦事,大娘子既然肯出三十貫錢,那就是我們衣食父母,一定會做得包你滿意。”

誰知吳月娘卻一下子睜大眼睛,那笑容消失了大半:“三十貫錢?奴何時說過要付三十貫錢?”朝身邊的丫環左右看看,袖子掩著嘴巴,失笑出聲:“不過幾頓白麪點心,怎麽就值得三十貫了!武家娘子在跟我們開玩笑吧!”

潘小園張口結舌半晌,才隱隱約約意識到,好像又莫名其妙被西門慶坑了一把。

吳月娘見她居然是獅子大開口的“奸商”,語氣立刻變冷淡了,筷子撥著桌上吐的魚骨頭作算籌,開始一樣樣的數:“報恩寺三百僧人,就算每個人都吃飯,一頓也不過三四個銀絲捲兒足夠——他們整天坐著唸經,胃口能有多大?唔,就算每人三個,一頓不過九百個。娘子你方纔說,做十個銀絲捲要用一升麵?一百個就用一鬥麵,九百個,不過九鬥——一鬥雪花麵多少錢?”

她自己從冇買過麪粉,旁邊孫雪娥接話:“三百錢。”

吳月娘感慨道:“才三百錢,這麽便宜!那麽九鬥就是兩千錢……”

潘小園麵無表情地糾正:“兩千七。”

吳月娘有些不耐煩,擺出一副我很懂行別跟我爭的麵孔,“哪有那麽多!六娘子家天天進麪粉,肯定不會原價買,人家肯定給你們大大的折扣,兩千錢算多的了。一天兩頓,不過四千錢。三天下來,也不過一萬多文,摺合十貫多一點——你管我要三十貫?”

李嬌兒挪動著一身肥肉,一聲輕笑:“姐姐大驚小怪做什麽,自古無奸不商,他們冇暴利纔怪呢。”

月娘這段話嘈多無口,潘小園簡直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還是懶得跟她一一辯駁,隻是說:“大娘子既然覺得十貫夠,那就花十貫買了麪粉,直接抬到寺裏,讓師父們吃唄。”

吳月娘遺憾搖頭,一副“你們居然不給成本價”的痛心疾首,摩挲著她那副足有半兩重的金耳環,說:“唉,咱們女人家每日勤做針黹,錢也是一文一文攢下來的,誰一下子拿得出幾十貫?六娘子別看我們表麵上富貴,其實生活和尋常百姓一般勤儉……唉,誰叫奴家誠心向佛,不愛跟人口舌計較,吃點虧就吃點虧好了。”抬頭盈盈一笑:“六娘子,咱們也別爭,就說定十五貫,如何?”

潘小園有衝動站起來就走,不過心裏衡量了一小會兒,還是放不下這筆單子,隻好耐心科普:“大娘子方纔隻算了麪粉的價格,素油、調料多少錢一斤,娘子可知?蒸一籠點心要費多少柴炭?還有諸般廚房用具,也是要時時更換的,難不成冇錢我能變出來?更別提我和大郎需要費時費力,耽誤多少平時的生意?所以三十貫算是很公道的……”

嘴皮子都磨破了,吳月娘仍然帶著她的迷之微笑,把製作銀絲捲兒的流程掰開揉碎的問,一麵不慌不忙地把報價一點點往下壓。最後還是孟玉樓看不下去,說出了她自開席以來的第一句話:“大姐姐若是力有不逮,奴可以給你幫襯五貫錢,也算是做個好事。”

吳月娘眼睛微微一亮,仍然嘟嘟囔囔地說:“可她開價也太貴了,這不是錢的問題……”

潘小園看出來了。吳月娘摳門到了一定境界,自己花錢心疼,別人花錢,她也心疼。

李瓶兒看出氣氛有點僵,連忙款款移步,一雙嫩白纖手搭在吳月娘肩膀上,輕輕揉兩下,笑道:“這便是大姐姐的不是了,你一個人齋僧做功德,怎的忘了帶妹妹們也沾沾光?奴家近來有些厭怏怏的,正需要發善念、結良緣。現如今向姐姐討個人情,齋僧的功果算我一份可好?三姐姐出五貫,奴不跟她爭,就也湊五貫的份子,大姐姐可要給我麵子。”

吳月娘嘻嘻笑道:“好個油嘴兒的五丫頭,真教人推脫不得!”

李瓶兒又拔下自己髻子上一對金壽字簪兒,笑吟吟塞到潘小園手裏,折過她手指包好,“六娘子人纔出色,生意做得一等一,是咱們陽穀縣頭一位女中豪傑,。日裏我們隻聞大名,不曾得見。今日賞光前來,我們雲胡不喜,娘子家裏的生意必定歇了,奴心裏也過意不去。些許小物,不成敬意,娘子是個會賺錢的,約莫也看不上,便回去拿著玩兒,就當是妹妹的見麵禮了。齋僧的熟食,還請娘子費心操辦,若有什麽需要的,千萬別吝開口。奴們平日裏深閨深院的,閒著也是閒著,巴不得有點事兒操心呢!”

會做人到這份上,潘小園覺得再反駁一句都是罪惡。價格壓到了二十五貫,可自己手中這個沉甸甸的金簪子,約莫得有半兩來重,稍微一使勁捏,就有變形的趨勢——還真是純金的!

生意敲定,皆大歡喜,當即把負責這事的小廝丫頭叫來,交待了細節。又喝了幾杯酒,潘小園藉口不勝酒力,心滿意足地告辭離開了。冇好意思管吳月娘收定金。李瓶兒這對簪子,是她來到這裏摸過的最貴重的物件,雙倍的定金恐怕都夠了。

離開的時候依舊走的後院側門。畢竟前麵男賓還冇散,應伯爵那花樣翻新的馬屁段子還冇有停歇的意思。前廳裏時不時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大笑。

走回紫石街,推開家門,吃了一驚。

第28章

入股

隻聞得一股酒臭氣撲麵而來。武大醉成一灘泥,橫在炊餅擔子上,正甩著鼻涕打呼嚕呢。

外麵幾家鄰居探頭探腦的指指點點:“嘖嘖,這是去哪兒喝酒了,臉這麽紅!”

姚二嫂擠眉弄眼地說:“聽說是去西門大官人家裏蹭酒去,也不知到底乾什麽了,磨蹭到現在纔回來,老公倒是撇下來不管了,還是讓人架回來的……”

潘小園心裏微覺不妙,上去拉武大,死沉死沉的拉不動。還好隔壁王婆及時來幫忙,還端來一盞桔梗醒酒湯,笑道:“六姐兒今兒倒是吃酒吃快活了,你家武大也真冇出息,聽說在廚房裏讓幾個小廝輪流灌,一會兒就成這樣了,還是人家家裏派人給送回來。你瞧瞧,平日裏捨不得買酒,今天也不能這麽敞開了喝啊。”

一麵說,一麵笑嘻嘻地打量著潘小園,彷彿有什麽問不出口的話。

潘小園隱隱約約明白她的意思,含糊道:“奴一直在後麵和女眷談生意,也冇空吃什麽酒。”

王婆曖昧地笑笑,正要說什麽,武大“嘔”的一張嘴,稀裏嘩啦吐了一地,堂屋裏瀰漫著生化武器的氣味。

王婆趕緊說出去打水取毛巾,一出去就不回來了。潘小園死的心都有了。

心裏一邊罵他,一邊罵西門慶。武大醉成這個樣子,說冇貓膩,她可不信。方纔在西門慶府上要是真發生點事,武大什麽都不會知道。

好在今天自己一番“表現”,在西門大官人眼裏大約已經是負分不送。而自己可是實實在在的賺到了真金白銀,畢竟冇吃虧。

“她倒一點也不肯吃虧!”

送走了賓客,西門慶往榻上一歪就不想動。接過醒酒茶,一麵慢慢喝,一麵聽著丫環們的匯報,邊聽邊冷笑。

玳安進門,捧著一摞厚厚的紙張書卷,眉花眼笑地說:“爹,趁著今兒天亮,把這些東西給批了吧。好多人都等著你老人家回話兒呢。”

西門慶讓人服侍著,慢慢換下官服,眼睛往那一摞瞟了一瞟,哼出一聲:“這才新官上任幾天,怎麽就日理萬機了,當初不是說好隻是個閒職嗎?”

玳安笑道:“閒職是閒職,可耐不住你老現在可是陽穀縣第一大紅人,那些個阿貓阿狗怎麽著也嗅到腥氣兒了吧?”壓低了聲音,又道:“縣衙裏葉孔目提醒小的,這些卷宗,都是不必帶到公堂上去的,還是煩請大官人早作批示,好讓大夥兒早早安心。”

西門慶會意,冷笑一聲:“你這小子倒懂,明日也給你披個官服,讓你沐猴而冠,堂上坐著去罷!”

玳安嘻嘻笑著,躬身退出了。

卷宗裏的文字簡明直接,不像官場裏書信那般詰屈聱牙,頗合西門慶口味。內容也是雞零狗碎的爭田地、爭遺產、爭媳婦,不太合他副千戶提刑所理刑的身份。

他卻看得津津有味,不時潦草地批覆幾句“此事四十貫可疏通”、“本批絨線貨物來曆不明,必須充公”、“此人家產皆是不義之財,豈能隨意免刑,置法理於何地?”

末了,請出那枚小孩巴掌大的官印,神氣活現地往上麵一蓋。

一麵寫,一麵搖頭微笑:“有些人表麵上伶俐,怎麽腦子偏偏轉不過彎兒來。閻王爺過花果山也要留下些買路錢。要從我手裏撈油水,哪有一點好處也不給的道理!”

三天後。

“這裏這裏,牆砌厚一點,別偷工減料!”

“屁股灌鉛了是怎麽地,快把角落裏擦乾淨!冇聞到油腥子味兒嗎?”

“大郎,我家娘說了,最好再新造個櫃子,單盛乾淨的碗碟兒,煩請去叫個木匠來整治。”

武大一麵哎哎的答應,一麵眼巴巴看著幾個工匠熱火朝天地乾著,又是欣喜,又是憧憬,又是不安,又有些迷惑。他隻是想安安靜靜的做個賣炊餅的小販,怎的就糊裏糊塗的成這樣了?

況且還有西門大官人家派來的“監工”。吳月娘嚴以待人,篤信無商不奸,生怕自己出的錢有一文冇花在刀刃上,因此隔幾天就派家裏的小廝——有時是平安,有時是琴童,有時是不好說話的賁四——前來視察檢閱。

原先一樓廚房裏的炊餅作坊,一腔灶,三個爐子,上上下下全沾著豬油,製作每天十來扇籠的豬油炊餅銀絲捲,倒是剛剛好。但是眼下武大家要做齋僧的素點心,按照“合同”條款,廚房必須改造為葷素分區,增加一個同樣的灶台,連帶著鍋碗瓢盆、麪缸麵板,都得不重樣地置一份。

成本有些高。那天武大酒醒過來,得知了這個計劃,第一反應就是讓娘子把單子推掉。每天守著十來扇籠炊餅花捲,小日子不也過得下去嗎?花這麽多錢,萬一賠了本,找誰說理去?

“娘子,要不要……要不要再跟我兄弟商量下……”

潘小園看到他那窩囊怕事的樣兒,心裏就來氣,忍不住輕輕斥了一聲:“出息!肯下本錢,才能賺更多的錢啊!這是賺大錢的機會,你兄弟怎麽會說個不字?”低頭看武大,目光中帶上些霸道的意味,“聽我的,這單生意,做。”

她早就計算好了,這單生意大得史無前例,就算為此重新裝修廚房,也能有不少的盈餘。況且一個葷素分區的廚房,也是給武大留下一項長期固定資產,能產生不可估量的衍生價值。

幾家鄰居聽到動靜,好奇地探出來看熱鬨。銀鋪的姚二郎還笑著問候一句:“大郎心氣兒挺高,這是要做大生意呀!”

武大聽不出來話裏淡淡的諷刺,笑著答話。銀鋪裏麵姚二嫂跟幾個婦人嘻嘻笑,小聲道:“他懂得什麽?還不是他家老婆的主意!那一看就是個不安分的主兒!嘿嘿,素炊餅,齋報恩寺的師父呢!”

潘小園聽在耳中,撇撇嘴,心裏卻也不是底氣十足。自己雖然是穿越,但又冇有未卜先知的能耐。這一番豪賭結果如何,還真冇有太大的譜。但一潭死水的生活,總要先攪出些漣漪,纔能有轉折的機會。

李瓶兒贈的作為定金的金簪,讓她放在枕頭旁邊觀賞了幾天,就果斷去金鋪裏換了沉甸甸的二十六貫錢,還是人家鋪子裏派了個小廝,挑擔子挑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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