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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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抬頭看,小娘子笑靨如花,讓他忍不住恍神了一刻。當然以董蜈蚣的江湖覺悟,這位大姐他是萬萬不敢肖想的。但生得如此順眼,又不打人罵人,比起跟著別的凶神惡煞的江湖大哥,生活多了三成的歲月靜好。況且,錢也不少拿哇!

潘小園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董蜈蚣的神色。自己的這個小弟雖說上不得檯麵,好歹能替自己出麵辦不少事。光靠他欠的那點人情、以及他試圖巴結武鬆的那點念想,難以培養長久的忠心。收買人心的方法有很多種,眼下她能拿出來的,隻有錢。

果然,董蜈蚣也是機靈的,口中感激涕零了半天,終於想起來表忠心:“娘子有什麽粗活累活,難辦的、要命的,小的以後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

潘小園撲哧一笑:“還萬死不辭,我要你死做什麽,死了還能辦什麽事?”

董蜈蚣暗暗鬆口氣,賠笑道:“是是是,娘子最寬厚仁慈,小的替娘子跑斷腿,也是應該的!”

“也不要你跑腿。我隻要你替我找一個人。”

“娘子儘管說。”

潘小園深吸一口氣,“鼓上蚤時遷。”

董蜈蚣一邊嘿嘿賠笑著,一邊笑容僵住了。

“娘子你……你怎麽會認識那位大哥?不可能……不可能是他吧?”

潘小園臉一沉,手邊的茶盞“啪”的一放,“怎麽,剛跟我萬死不辭,現在就開始耍滑頭了?”

董蜈蚣連忙躬身作揖:“不敢不敢!”

那張臉卻更苦了。他自詡在梁山上混得人緣還不錯,憑著一手馬屁功,雖然不至於交遊廣闊,但最起碼大家見了他都能有副好臉色。

唯獨那位時遷時大哥——其實算起輩分來,應該是他的師祖爺,北方盜門的總瓢把子——清楚他是什麽貨色。那天董蜈蚣提著兩隻偷來的雞,想要去拜師學藝,當場就讓時遷給踢出來了,骨碌骨碌連著幾十個後滾翻,之後接連三天,腦袋都是暈的。

董蜈蚣覺得大約是他的拜師禮太過寒酸。但他們偷兒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的:拜師禮一定要是偷來的東西,方纔彰顯誠意。梁山上處處是高手,太貴重的東西他又偷不到,隻能從廚房裏弄兩隻雞,算是儘力了。

這件事,董蜈蚣已經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跟潘小園說了。可潘小園覺得,可如果隻是禮物過於寒酸,時遷還不至於這麽動怒。

事實是,當年時遷投奔梁山之時,正是因為偷了祝家莊的報曉雞,引起晁蓋震怒,差點就下令把他給砍了。潘小園分析,大約從此時遷就對偷雞產生了心理陰影,每一隻偷來的雞,都會讓他回憶起當年差點掉腦袋的那驚魂一刻。

董蜈蚣算是撞在槍口上了,吃了無知的虧——哪怕他偷碗米飯呢。

潘小園再次凝視著眼前這個不入流小偷,一字一字地命令道:“不管你用什麽手段,十天之內,我希望和時遷說上話。這二十貫錢,你可以自己收著,也可以拿去使用。我這裏還有些五花八門的禮品,全都價值不菲,眼下也都歸你支配。冇用上的,事後都歸你。”

這便是武鬆給她透露的第一樁情報:時遷雖然是梁山好漢編製,但他的交友圈子十分詭異。他深知不少人自詡英雄豪傑,看不上雞鳴狗盜之徒,於是乾脆敬而遠之。譬如武鬆這樣的江湖正統,如果時遷想躲他,那他就算是翻遍梁山的每一株草木,也休想找到時遷的一個腳印。

就連開全體大會的時候,時遷也經常喜歡隱身,隻是在有必要發言的時候,冷不丁從房梁上來一句獻計獻策,隨後又消失在虛空當中。

和時遷有直接來往的人寥寥無幾,除了引薦他上山的楊雄、石秀,再就是同樣不入流的白勝、焦挺、石勇之輩。北方盜門自有一套聯絡暗號,因此董蜈蚣這樣的“專業人才”,有時候也能和時遷對上暗號,說上兩句話。

另外,時遷還遵循另一項盜門的準則:收禮辦事,絕不多問。當初宋江為了賺徐寧上山,打算啟用時遷偷盜徐家的祖傳雁翎甲,也是通過石秀傳話,然後按規矩送了相應的禮品作報酬,這才請動了時遷的尊駕,任務完成得乾淨利落,物超所值。

潘小園並不清楚盜門的諸般規矩,於是一切全權交給董蜈蚣負責,並且表示,如果需要武力支援,不好意思,自己去求人,她不管。

董蜈蚣看著那閃閃發光的一堆錢,又打開那一盒盒茶酒香藥之類的禮物,慢慢用眼掃了一遍,心裏估摸著價格,咬咬牙,拍著胸脯道:“娘子等我訊息。”

第84章

9.10

於是十天之後,潘小園站在了虎頭峰黑風口守關後寨的林子邊緣。這裏是當之無愧的梁山第一險關,枯鬆倒掛,怪石嶙峋,日夜黑風陣陣,號稱“無風三尺浪、有風颳掉頭”。董蜈蚣特地囑咐她,髮髻梳得緊實一點,裙子上多壓點墜子荷包什麽的。

懸崖峭壁,穀幽澗深,月影狂亂,狂風擠過巨岩山石,發出嗚嗚的鬼哭狼嚎。

在這個鬼地方約見時遷,潘小園心情激盪,覺得終於要在梁山見識一位比武鬆病得還重的裝逼犯。

剛在一棵樺樹下立足,就聽到那風聲裏夾雜著人聲,直灌進她耳朵。

“你來晚了。”

那聲音卷在扭曲的風聲裏,明顯不是本來麵目。隻覺得非男非女,聲調平平,聽不出年紀和口音。那音色則讓人聽了頭皮發緊,產生一種混合著難受的期待,彷彿極品汝窯天青釉碗,被武鬆用刀尖慢慢割下整齊的一圈。

潘小園猛地回頭,隻看到樹影搖曳,自己的髮尾衣帶飛揚。聲音是被風送來的,根本找不到聲音主人所在的位置。

看來這選址不全是為了裝逼。潘小園心中緊張加敬畏,不卑不亢地答:“路途遙遠,雨後泥濘,不太好走。”

誰讓她急著麵見時遷,選了這麽個日子——陰沉了一天,下午時秋雨滂沱,整個梁山都被重新洗刷了一遍。據說左軍寨後方還發生了泥石流事故。潘小園想著自己好歹也是個“女俠”,一諾千金,咬咬牙,披掛整齊,還是出門了。

她的聲音剛一出口,瞬間被風捲到了懸崖之下。她忽然意識到,如果時遷在自己的上風處,那麽自己說出的話,他是不會聽到的——暫且認為是個“他”。

這隻是一個單向傳音。

果然,風聲帶來了第二句話,是輕輕的兩聲笑。

“收人錢財,替人辦事,其餘的,我不多問,你也不必多說。娘子是識規矩的。報酬多寡,你說了算;接不接這趟盤子,我說了算。你若同意,便望東七步,算是開盤口。”

潘小園身子冇動。往東七步是萬丈懸崖,她可不是跟時遷約在閻王殿裏見麵的。

風聲陣陣,過了好久,時遷的聲音才傳來,有些訕訕的:“對不住,羅盤看反了。應該是往西。”

潘小園不聲不響,扭頭往西邁了七步。遠處的樹林裏嗚嗚風響,似乎傳出一聲笑,似乎是風神爺在替她嘲笑時遷的智商。

等她站定,立刻又聽到了時遷的聲音。

“掛樁,一言為定!時遷見過客人。”

聲音乾脆果斷,絲毫冇有受到方纔小插曲的影響,甚至還帶了一點邪氣的笑意。

潘小園望空一福,表示還禮。

時遷不多廢話,立刻開始談正事:“我盜門買賣成快,水做火做傷攢子摽杵子,隻要來得闊氣,無有撂挑兒的時刻。不知客人有何見教?”

饒是董蜈蚣已經跟她科普了一部分盜門黑話,時遷這一套說辭,潘小園也隻聽懂了一小半。好在最後一句像是句人話,但眼下自己處於下風處,又能如何作答?

還好時遷冇等她說話,立刻開始下一步指示:“讓我猜猜。客人若是來求尋龍定脈、摸金髮丘,請望北一步。”

水滸裏的時遷總是以神偷的形象出場,可實際上,他的主業是盜墓掘墳,偷活人東西純屬玩票。這一點也從董蜈蚣那裏得到了證實。

潘小園腦子裏刷刷的閃過了幾個盜墓小說的主角。眼下明知身後是盜墓祖師爺,也隻得壓住強烈的好奇心,巋然不動。

時遷等了片刻,又道:“若是來求諜報、探聲息,請……”

話音頓了一頓,想必是認真看了看羅盤,才繼續道:“請望西一步。”

潘小園依然不動。

時遷的聲音明顯有些意興闌珊。很顯然,他報業務的順序,是按照他自己的興趣來的。

“若是來求順財斂物,栽贓下毒,請望南一步。”

潘小園深深呼吸幾口,腳下一動不動。

時遷歎了口氣:“客人這是消遣我呢?——想必是有特殊指示。請數七下,然後開口賜教。”

潘小園點點頭,心中無比佩服他的業務素質。周圍風聲忽然微微變化,彷彿是飛鳥穿梭林間,樹枝樹葉上貯的雨水簌簌的往下落。等那動靜停下來的時候,正好是七下數過。

想必時遷已經來到了下風處。單向傳音換了個相反的方向。

潘小園說不緊張是假的,心裏麵平靜了好久,才慢慢組織出語言。時遷也就十分耐心地等著。

“此次勞瓢把子尊駕,是想……趁夜借幾樣東西,天亮還回。點子是個、是個一般的梁山並肩子,杵門子不硬,隻是個水做,還請瓢把子多考慮一下。”

一口董蜈蚣教的黑話,說得磕磕絆絆。遠處的風神爺嗚嗚的,似乎又笑話了一聲。

時遷又靜靜等了一刻,冇有回答她,卻來了一句:“笑的是誰?”

聲音居然能被她聽見——雖然已經被狂風揉過,扭曲得幾乎聽不出來。

潘小園這才發覺,時遷也並不完全是利用風力傳音。隻要他願意,他的聲音可以傳到四麵八方,猶如天羅地網般籠蓋下來。

現如今,那個她也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換成了一派尖酸戒備的口氣。

“盜門交易不容老空子插手,就算是宋大哥也得走程式。武鬆,你來乾什麽?”

風中卷著的笑聲愈發明朗了。約莫十丈之外,有人大笑道:“瓢把子好眼力。梁山又不是你家的。我自來酒後散步,又不是來攪局的。你該怎樣怎樣,當我不在就行了。”

他的聲音居然逆風而行,清清朗朗,正氣十足,在一陣妖風中凸顯出骨骼來。

潘小園卻並不十分驚訝。早間武鬆聽說她要夜會時遷,還是在黑風口這麽個險要去處,自然擔心安全,攔了兩句,見她心意堅定,也就冇再堅持。早應該知道他不會就此輕易讓步,原來從一開始就在後麵遠遠跟著呢。

她感到全身被那聲音裹挾著,心裏一暖,不知怎的,卻又有點惱火。

時遷顯然也猜出了武鬆的意圖,顯然比潘小園更惱火:“武兄這是信不過我盜門的待客之道了?”

“許你自己裝神弄鬼故弄玄虛,就不許旁人生疑?”

“你看得慣也好,看不慣也罷,我盜門行事向來如此,不會為任何人壞了規矩。”

“我武鬆行事也向來如此,你管不著我。”

“窺人秘密,斷人財路,豈是同道中人行徑?”

“誰跟你是同道中人?”

三言兩語就是個僵局。樹林裏坑窪的一潭死水,這時候微微晃了兩晃。

潘小園忽然開口:“武二哥,多謝你一路護送。眼下瓢把子在此,想必不會有危險。請你先回守關後寨,我隨後去找你。”

武鬆不語,半晌,哼了一聲,顯然是對她胳膊肘朝外拐頗有不滿。

時遷卻也在上麵哼了一聲,“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也忒瞧不起我盜門的盤道。”

“時遷,你真以為我找不到你?”

潘小園簡直無語凝噎。這兩位三觀如此不合,今日恐怕是第一次互相對話,果然是完全無法溝通。一個在下,一個在上,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言語交織著呼呼的狂風,刀光劍影席捲整個黑風口。

她覺得事情要砸了,趕緊提高聲音,又插句話:“瓢把子大哥既然已經跟我開了盤口,那定然是說話算話,我信得過。武二哥,求你回後寨等我,這裏你一萬個放心,盜門的招牌不是那麽好砸的——你若執意插手,攪了這事,我……”

輕輕一跺腳,“我不會領你的情,以後什麽事,再不敢煩你。”

兩位哥誰也得罪不起,隻好一邊一鬨,也不知兩人分別在何方,隻好估摸著方向,一邊一個萬福,看誰先吃軟不吃硬了。

提心吊膽等了好久,才聽到樹林子裏風聲嘩嘩的變,武鬆似乎是重重哼了一聲,踩著泥水,大踏步往回走了。

潘小園鬆一口氣,心裏卻不合時宜的咯噔一下。看樣子他肯定生氣了,那臉色不定怎麽難看呢。

黑風口寂然依舊。又過良久,上風處才重新裹挾來了時遷的聲音。

“倒也算識相。客人驚擾了,請繼續吧。”

潘小園輕輕一抿嘴。時遷同樣也是識相的,知道等武鬆走遠了,聽不到了,纔敢埋汰他一句。

她還想著武鬆那邊,有些心不在焉的,慢慢跟時遷講述了自己的計劃。好在事先已經準備得充分,說出來也算條理清晰,有頭有尾。

四周靜了好一陣,聲音才重新乘風而來,這回是毫不掩飾的大笑,鋒銳刺耳,儼然乾戈之聲。

“好,好,我不多問——我知客人的意思了。這趟盤子我接。時某喜歡看戲。”

出了黑風口,便是守關後寨。潘小園探頭探腦的踅到門前。黑風口是天塹,巨石中心的寨門一關,連一隻老鷹也難以飛進來。因此守寨的幾個小嘍囉也都懈怠,七扭八歪的倚在邊上,半睡半醒著。

一眼就看到武鬆在火把底下站著,隨手磨刀,嗤嗤有聲。他戴個簷帽,穿了雨鞋,褲腿上滿是泥。見了她,也不吭聲,眼睛瞟別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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