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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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太悶,咱們出去開誠佈公,如何?奴住宅偏僻,少有人至,安全得很。”

把這人請到公共空間,能讓巡邏的小弟們遠遠看見的。以後萬一讓人抓住把柄——譬如不高興大哥——自己也有個擋箭牌。

至於安全與否,鄰院就是魯智深,這就不必多嘴告訴他了。

史文恭顯然明白她的用意,一雙笑眼顧盼左右,才說:“也好。出去透透氣。”

潘小園輕輕鬆口氣,做了個“請”的手勢,終於把不速之客弄到了門外。一陣涼風吹過來,她忍不住打個哆嗦,又取了門邊掛著的一件披風披上,心裏頭算盤打得啪啪響,一會兒要是他膽敢有什麽放肆,直接往大和尚院子裏跑,和尚從來忘記鎖門。

一麵盤算,一麵笑嘻嘻建議:“咱們可以去……”

話說一半,突然手腕一緊,腳下一空,冷風倒灌進口鼻,瞬間的無法呼吸,一下子暈了片刻,聽到耳中呼呼風響,腳下已經不是鬆軟的泥土,換了個堅硬的質地。披風嘩的一聲罩下來。

潘小園這才從窒息中緩過來,睜開眼,一下子忍不住驚叫。一根手指輕輕掩住她的嘴,那叫聲生生的噎回去了。

她所建議的“戶外”,不外乎門外的小路小哨亭,再不濟,小樹林邊緣也可以接受。誰知眼下自己直接一步登天,踩在了小屋的屋脊之上!

四周虛空一片,雙腳各有一半是懸空的,左右小風一吹,就有搖搖欲墜的趨勢。

史文恭輕鬆立在對麵,還調整了一下站姿,炫耀般的,跟她微微躬身一揖。

“這裏決計無人打擾。娘子請坐。”

潘小園覺得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她憧憬過做一名白衣飄飄的大俠,屹然挺立在紫禁之巔,衣帶被風吹得橫飛起來,利劍緩緩出鞘,書寫一個又一個的傳奇。

可現在的畫風,姿勢地點都冇錯,唯獨可惜潘女俠這兩條小細腿,時不時的有點發抖,完全抵消了這畫麵所帶來的王霸之氣。

連重重瞪一眼史文恭都不敢了,生怕那目光帶來哪怕幾兩幾錢的反作用力。跑更是跑不掉,相當於讓他帶進了一個冇有柵欄的寬闊監獄。

還是不能讓史文恭看輕。腳尖視死如歸地一點,找到一處稍微平緩的地方,極慢極慢地彎腿,咣噹一下坐下去,雙手死死撐住兩遍,平衡住身體的重量。

史文恭麵不改色地矮身而坐,還特意出溜下去一點,倚著凸出的瓦片,翹出一個風騷的二郎腿,一隻手把玩著腰間的玉佩,似是不經意地道:“那麽我們開始。娘子有什麽想問的?”

身處屋頂,雖然隻是高了那麽兩丈的距離,說出的話,地上的人便難以聽見。潘小園雙手緊緊摳著冰涼的瓦片,琢磨著他這麽慷慨的用意。

這人嘴上雖賤,每每說兩句話都要占人便宜,但畢竟性格謹小慎微,一雙唇之間把門的恐怕比誰都嚴。聽武鬆的口氣,方纔在聚義廳冇商談出結果,或許是想曲線救國,從她這裏打開缺口。

說到底,那密信還得著落在武鬆身上。而武鬆這粒柿子未免太硬,所以最方便的辦法,便是從身無武功的潘小娘子身上打開缺口——誰讓姓武的“不自重”呢?

想明白了前因後果,心裏頭踏實不少,也少了許多無端的害怕,至少不會一言不合,被他從屋頂上踹下去。

史文恭掛著一副好整以暇的微笑,簡直讓人心煩。潘小園努力忽略他的存在,閉上眼,慢慢梳理一番,先試探一句,說出她的第一個判斷。

“這封密信,是……嗯,是個秘籍寶藏的索引,一旦現世,會讓人爭相搶奪?”

史文恭聽她說完最後一個字,笑容綻開,點點頭,麵有得色,來了一個字:“錯。”

說完,二郎腿換了個方向,笑吟吟看著她。

潘小園先是聽得莫名其妙。見他一副考較的意思,才明白,這是做好準備損她呢。

她已經看出來了。這人喜歡通過打壓別人來獲得優越感。也不能認輸,擺出高冷的麵相,手指頭在瓦片上劃來劃去,大腦上了發條似的,轉得飛快。

猜第二次:“那便是兵符一類的東西。一旦出示給正確的人,就會……嗯,就會有刀兵乾戈。所以江湖上才傳什麽天下大亂。”

方纔跟武鬆一番長談,雖然無果而終,畢竟有了一點點思路。況且,她這會子突然想起來,似乎是有一次,聊到什麽“殺去東京奪鳥位”,武鬆曾經吞吞吐吐的問她:“倘若朝廷無暇顧及我們呢?”

如果這個“無暇”,指的是軍情緊張,無暇分心,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所以江南明教也早就開始打這密信的主意。天下大亂,他們正好造反。

史文恭神秘感做足,欠了欠身,低聲道:“是比天下大亂還要有趣的東西。”

“天下大亂”這四個字,在有些人眼裏,意味著國民倒懸、生靈塗炭;在有些人眼裏,則是機遇和挑戰的溫床。史文恭無疑屬於後者。

潘小園一言不發,專心注重保持腿腳上的平衡。史文恭等了一會兒,果然沉不住氣,笑嘻嘻地自己開始解釋。

“娘子可知道,我大宋是怎生建國,我朝太祖是如何黃袍加身的吧。”

潘小園點點頭。尋常閨中女子也許不怎麽關心曆史,她自己也並不是個滿腹詩書的才女形象。史文恭問這一句,當然也可以算是謹慎起見,給雙方確立一個談話的起點。

但他可忘了一件事。潘小園終於忍不住嘴賤回了他一句:“官人來拜山之前,都不做功課的麽?奴家的頂頭上司是誰,你可不會冇聽說過吧?”

史文恭難得的被問住了,眉梢一挑。就算他對梁山人眾都有些初步的瞭解,眼前這個並非梁山好漢編製的小娘子,誰會花時間去研究她的人脈?關上初見之時,她似乎順口說了一句。這種冇用的情報,他可懶得記。

潘小園不跟他賣關子,如數家珍的口氣,大言不慚開口:“我們梁山上的柴進柴大官人,是大周柴世宗嫡派子孫,全梁山誰人不知道,咱們太祖武德皇帝的位子,就是柴大官人祖上讓出來的。”

史文恭一怔,哈哈大笑。

“是了,我怎麽會冇聽說過柴大官人的名號。”

“讓位”說得好聽,實際上不過是一次冇流血的兵變。百餘年前,年輕有為的周世宗柴榮英年早逝,留下幼子即位。當時的殿前都點檢、歸德軍節度使趙匡胤掌握軍權,麵對皇位上坐著的那個黃口小兒,自然要琢磨著乾點什麽。

於是突然有一天,眾部下十分體貼地給趙匡胤披上了黃袍,說老大,其實你才更適合當皇帝!

趙匡胤推辭不得,隻好接受了。小皇帝這邊被迫禪位,成為庶人。大宋立,大周終。

為了“感謝”小皇帝的讓位之德,又或者是封口費,新皇帝趙匡胤送了他一副丹書鐵券,尋常官府不準拿問,保他世代平安。

趙匡胤原本也是江湖武人出身,這麽個舉措,頗有些黑道教父的風範。

於是才造就了當代江湖上的滄州柴大官人。丹書鐵券在手,天下犯了事的好漢都往他那兒投奔,在免死牌的光環護佑下,開開心心地過著逃犯的生活。就連武鬆,讓人追殺迫害之時,也曾經去他那裏湊了一陣熱鬨。

當然後來,柴進和梁山扯上了太多關係,還是免不得被官府狠狠開刀,差點整死——丹書鐵券能保你在鄉裏作威作福,可不保造反的反賊!

既然柴進的身世儘人皆知,史文恭覺得談話容易了很多。手指頭指節敲打著身下的瓦片,悠閒自得地開口:“倘若當年我太祖皇帝的位子,並非柴氏禪位而來,而是通過什麽見不得光的手段,搶來的呢?”

潘小園忍不住微微笑了一聲。自古成王敗寇,“黃袍加身”說得好聽,其實大約也不過是個矇混世人的公關段子。曆史上那個真正的“禪位”,難道就有多乾淨?

史文恭見她麵露不屑之色,也是一笑:“是了,在下不妨再說得明白些。倘若我太祖皇帝即位的因由,確確實實的手段卑鄙,連世人都矇混不過去了呢?”

不管真正的權力鬥爭有多麽上不得檯麵,在天下百姓心中,畢竟還相信一個“正統”“天命”。

暴力總是不對的,“禪位”的版本總好過“逼宮”。

史文恭這話的意思,難道趙匡胤的那身黃袍,連“天命”都無法自圓其說了?

史文恭微笑:“娘子想想,倘若我們手裏有足夠的證據告知天下,大周柴氏纔是皇位正統,是不是會很有趣?”

潘小園心中一凜,腦海裏閃過柴進那張老好人的臉。

“所以,你的意思是,梁山手裏這封密信,是柴氏天命正統的依據。梁山若以這個理由揭竿而反,那……”

“那就是師出有名,名正言順,天下百姓都會支援。當然,要想做到這一點,你們還需要在下的一點點幫助。”

第117章

1129.10

潘小園在屋脊上搖搖晃晃的,許是由於極度緊張,大腦比往日興奮了不少,思考得飛速。不知不覺,發現自己眉頭已經擰成一團,用手揉揉,舒展開來。看著地麵上幾隻跳動的螢火蟲舞了又熄,心中席捲過一種真切的荒誕感。

慢慢琢磨著他這番話的可信度。史文恭這人從頭到腳都寫著“滑頭”二字,他上下嘴皮一碰,編出什麽傳奇都有可能;但潘小園那日見識到的伊拉江南包道乙,可是真實存在的高手,這份記憶總不會有假。以此推論,照明教對這密信的重視程度,史文恭應該不會是在信口開河。

再看史文恭的神色,依舊是胸有成竹,彷彿他從來冇想過,這個提議可能會引起的一連串地震海嘯。

若他所說為真,且不論天下百姓買不買這個賬,也不論柴進本人態度如何——潘小園覺得他多半會嚇去半條命——如果梁山以此理由而反,則不得不擁立柴進為首。其他人能接受?

往日一道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兄弟,突然變成了需要三跪九叩的流亡皇帝?

宋江肯定不介意朝他跪拜;晁蓋是肯定介意的。李逵要是冇人攔著,肯定會直接拿板斧把柴進砍了。

潘小園想通這些,差點直接站起來,下一刻纔想起來自己身在半空,半身一個趔趄,才又找到平衡。腦子裏各樣資訊跟著涮了一回,徹底清醒了。

她訕訕笑笑,還是說出自己的判斷:“不可能。做不到。”

史文恭笑道:“何以做不到?聽聞滄州柴大官人為人最是和氣,又是聰慧灑脫,要我奉他為尊,豈不比東京大內裏那個隻知道踢毬玩鳥的混混要強百倍?”

這句話,語氣凝重乾練,一點也冇有往常的賤腔調,甚至頗有些正義凜然的感覺。

潘小園聽著他如此一本正經地大逆不道,心中突然一空,覺得理解到史文恭的意思了。

柴進當皇帝可能不夠格,但當傀儡,足夠了。

至於是誰的傀儡……這個問題的答案,將伴隨著無窮無儘的烽煙、兵禍、流民、枯骨。

也難怪史文恭在聚義廳時的顧慮。這種話哪能同時當著幾位老大的麵說。

周圍的風變得忽冷忽熱,明月隱了身,隔著一層薄雲,籠罩著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不知哪裏的煙火氣息飄過來,帶著黯淡的鬆木清香,帶著起起伏伏的潮水般的不真實。

群星漸隱,霧氣起來。潘小園不由得將披風裹緊了些。忽然發現,時間的流逝快於思考的速度,東方已經現出隱隱的蟹殼青,彷彿即將破繭而出的蝶翼。

身子好像已經適應了屋頂的高度,腿也冇那麽軟了,底氣也慢慢出來了。順著他的思路,慢慢捋出一個完整的脈絡。

“所以,史官人一力促成這事,又是為了什麽?”

史文恭身子一仰,反而優哉遊哉地雙手枕在腦後,笑道:“難道在下在娘子眼裏,就一定要是個利己小人嗎?我就不能關心一下黎民蒼生?”

潘小園心裏嗤之以鼻,臉上禮貌地一笑:“所以官人那兩萬貫,也是為了黎民蒼生而花的了?”

就算是快意恩仇的江湖豪傑,也冇有人人腰纏十萬貫的命。史文恭身為曾頭市教師,自己多半攢不下這麽多積蓄。這筆钜款,也代表著曾頭市這樣一個地方武裝的態度。

史文恭輕笑:“娘子蘭心慧質,史某無話可說。”

潘小園輕輕哼了一聲。果然是想趁機分一杯羹的。

但就算如此,如果他冇說假話,貌似也是一個雙贏的局麵……吧?

為什麽選擇現在來和梁山結盟?

到底還有什麽隱瞞?

若是遊說不成功,他給自己留了幾條後路?

若是整個造反計劃不成功,梁山還有什麽後路?

這些話潘小園一句冇問出來,隻是點點頭,漫不經心地問:“所以,能把我弄下去了嗎?”

居然頭一次不按套路出牌,史文恭有點驚訝:“娘子冇有旁的問題了?”

小娘子被他掌控於股掌中,十分認命,一直是安安靜靜地聽著。熹微的晨光下,整個麵容都是柔和的,隻有那柳葉般的眉平平舒展,眉梢十分乾淨地收成細細一線,給那張軟玉般的臉新增了三分乾爽利落。

史文恭忽然有些小小的不自信起來。他從來是個賭徒,從小到大,基本上還冇有賭輸過的時候。

潘小園微笑:“官人已經言無不儘,奴家知你的意思了,該傳的話,都會傳到。但奴在梁山人微言輕,要是大哥們最終不聽我的……”

史文恭大笑:“那怎能怪娘子呢?隻能說史某時運不濟,眼看這花花世界爛到了根,卻無能為力,不能救上一救。”

說畢,雙手在腿上一撣,瀟瀟灑灑地站起來,衝著房頂下麵的一片空氣,輕輕一躍,走位風騷的落了地,抬頭向上,朝潘小園做了個“請”的手勢。

潘小園怔了好久,纔不得不提醒他:“這個,奴家輕功造詣有限……”

太有限了,最多隻能跑個半程馬拉鬆。

史文恭袖子一拂,笑道:“娘子隻管像走路一樣下去就行了,在下雖然微末功夫,要能不讓娘子傷著,這點本事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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