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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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般久遠的記憶,他不會認出她的,蘇江蘺迷迷糊糊想著,漸漸墜入夢境。

卻意料之外夢見了他,那時院子裡的一棵桃樹不結果,她拉著他走到樹下,希望他能讓桃樹結果,眉目秀致的小少年蹙緊眉沉默了會,認命般搖頭表示做不到,她也冇鬨,隻忽然冒出一句:“那等我們長大成親以後,它會結果嗎?”

記憶模糊不清,卻仍記得他的回答:“會。”她記了好久,又哪裡會想到,他們不久後便少了來往,桃樹撐不過一年,亦枯死,如同早早揭示他們的結局。

蘇江蘺清早醒來時,未曾注意到枕上的小插曲,幾點未乾的濕潤。她洗漱一番出門與秦與正前往宮裡臨時設立的學館學禮儀,為三日後正式選拔作準備。

剛踏進門,一道男聲喚住二人:“喲,這不是我們大名鼎鼎的天才徐兄和徐兄的狗嗎,兩位,今兒個不會又是空著肚子來吧?”

秦與正眼底的不耐簡直快溢位來,他看向正朝他們走來的一行人,各個錦衣華服,為首一人尤其,腰掛玉墜,以赤金簪冠束髮,年近三十,雖生得麵容俊美,卻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靠近。

“何晏,你又想找茬?”秦與正早看不慣這何晏仗著資曆深囂張跋扈,最近還處處挖苦刁難徐浮雲,何晏隻不過是多了為王孫貴族雕花的經驗罷了,多年過去不還是冇能入選宮裡頭。

何晏已走到兩人跟前,他盯住一言不發的徐浮雲,微笑著:“我是作為長輩在關心你們,怎不解我苦心呢,日後又如何侍奉天家。”

其餘匠人對此情形視若無睹,如今匠人群裡以何晏為首的據稱老一輩雕花匠勢力龐大,一般人可不願輕易招惹。

秦與正冷哼:“你也就是倚老賣老而已,又無真本事。”話落,何晏麵色一變,他身後的人亦瞪向秦與正,氣氛為之冷凝,蘇江蘺內心輕歎,麵上向何晏行了個晚輩禮,口中也恭恭敬敬:“秦公子他向來說話不過腦袋,何老此等閱曆,定不會與我們這不懂事的小輩計較,我代秦公子賠個不是。”

秦與正不服正要理論,蘇江蘺緊攥住他的袖子示意彆節外生枝,他才忿忿作罷。

蘇江蘺鬆了口氣,轉頭又奉承了一會何晏纔算打發他們,而傳授禮儀的太監們也到了,眾人紛紛坐好。

秦與正回想與何晏的多次交鋒,每回都以徐浮雲退讓結束,以至於匠人群裡有相當一部分人瞧不起徐浮雲,認為他懦弱無能,所以徐浮雲雖手藝精湛,但名聲並不算好,他勸過多次不必如此忌憚,但徐浮雲總是三言兩語撥回來,徒留秦與正憂心。

今日仍是如此,他已可以預料到,那些閒話會有多難聽,秦與正幽幽歎息,向蘇江蘺投去幽怨眼神,蘇江蘺回以一笑,實則備感無奈。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言論,但她畢竟是女扮男裝來到這裡,此一件事若暴露隻怕大難臨頭,故實在不願再生事端,口舌之爭無非爭個麵子,蘇江蘺不在乎虛假的表麵尊崇,她想要的是眾人心服口服的雕花匠大師。

而秦與正心善為她出頭,蘇江蘺亦心懷感激,隻伏低做小的緣由,卻不可告知於他,也隻能儘力攔下他彆鬨出事端。

她垂下眼,烏黑長睫旋即覆下,假裝未察覺何晏如同毒蛇般冰冷的視線,蘇江蘺明白他看不慣自己的理由,嫉妒與不滿,她雖退讓,但雕花大師她非爭不可。

姑且隨他去,蘇江蘺不動如山,端得如玉溫潤的公子風度,更惹得何晏戾氣愈深,他原以為拉下了站在頂峰的人,他就能登頂,誰料殺出個毛都冇長齊的小子,不知哪來的手藝,竟那般出色,如果不能獲得如前任雕花大師的地位,那之前做的事豈不白白為他人作嫁衣?

何晏眼底彙聚的陰鷙如獸,似能生生吞下蘇江蘺。

三日後,風輕雲淡,春光溶溶。

辰時一刻,所有雕花匠共計一百五十人齊聚在宮門外,等待宮裡來人領他們進去進行初試第一場,裁判是宮裡的雕花匠老人,據聞陛下會觀看初試第一場。

每個匠人聽到這個訊息無一不歡欣雀躍,有些人本一輩子無緣見天顏,如今竟能離陛下這般近,實屬驚喜。

秦與正也不例外,他特意穿上新做的衣衫,力求美觀,但當他見到仍一身青衫卻風度翩翩的蘇江蘺,還是沮喪了小會,但最後也談得興高采烈起來:“真是老天開恩,我竟也能麵見天子,爹,娘,孩兒出息了……”隱隱帶上哭腔。

蘇江蘺瞧他這般激動,淡定提醒:“秦兄彆忘了,第一場後這裡隻能留下四十人,你好歹忍一忍。”

秦與正果然清醒過來,隨之想起初試共有三場,三場後留下的十人再進行終選,由陛下出題,最後隻會留下三個人,而從這三人中又將再分高低決出唯一的雕花大師,由陛下認可。

今日到場的一百五十人裡,隻有三個人能獲得尊榮,成了,連帶著家族都可飛黃騰達,若是能做出傳世佳品,少不得名留青史受後人敬仰,作為匠人,誰不期望自己及作品能被天下認可?且彆說陛下還承諾能提拔親族。

這確實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而苛刻的選拔條件註定會伴隨殘酷的競爭。

蘇江蘺望向眼前宏偉堂皇的宮門,波光流轉的眼瞳裡漫出晶瑩的渴望,他們頭頂是無垠藍天,萬裡無雲,溫暖的陽光恍如金子撒向大地,皇宮靜靜地臥在那,俯視著他們這群滿懷野心的螻蟻。

爹,你看到了嗎,我就要踏入皇宮了,我會在這裡洗涮一切。

蘇江蘺閉了閉眼,而宮門,開了。

他們隨著太監進入皇宮,身側是一列侍衛隨行,走在一塵不染的長道上,四周寂靜到隻能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朱牆綠瓦之中,是頂級的權力。

蘇江蘺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後,不經意瞥見身旁侍衛的衣角,她又莫名七上八下起來。領頭太監帶著他們走了約摸一柱香的功夫,終來到一間宮殿外,掐著一口尖細的嗓音對他們說:“諸位,入場之前搜身,把你們帶的東西全放下,場上都已備好了,來,一個一個進。”

下頭的蘇江蘺渾身一激靈,太監的話如當頭一棒,打得她眼冒金星。

冷靜,冷靜下來,彆自亂陣腳,一定有辦法能過關。

在她思考對策時,未曾注意到一陣整齊的腳步聲正越靠越近,這一行人與侍衛不同,個個虎背熊腰,身披輕甲手執銳,為首之人身著玄色甲,猿臂蜂腰,個頭目測足八尺有餘,腰間掛著金令牌,隻瞧其周身威勢,定是手握權柄之人。

蘇江蘺刻意排在中後,麵上平靜無波,心裡早就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若是要脫衣該如何,那她豈不是要……

“岑大提督請。”

蘇江蘺紛亂的思緒登時停滯,她木愣愣地抬眼一望,一人身姿筆挺立於前方,隔著幾十個人,分明是看不清臉的,但她不知為何就能確定是他。

下一刻,疏冷清淩似玉石相擊的聲音響起:“各位,請。”

排在她前頭的秦與正悄悄遞了句話來:“我聽人說前幾日這岑四郎又封官了,封為榮安伯。”他這廂尚在驚歎於岑四郎如此受重用,可惜蘇江蘺已聽不進任何聲音了,她心頭湧起許多情緒,詫異、動容、忐忑……以及幾分驚喜。

他在她心裡,究竟是有情分在的。

但也僅是如此。

蘇江蘺攥緊手掌,趕去腦中不必要的思緒,決意等會隨機應變,總不至於叫她剝個精光罷?時間流逝,她前麵也隻剩下十人,因距離拉近,蘇江蘺總算看清了岑覓錦。

真教她吃驚,這麼多年,他已然是另一番相貌了,眉眼不複精緻變為疏朗,麵如冠玉,豐神雋爽亦不足以形容,眼下身著玄甲襯得他越發颯爽,周身氣度湛然若神。

她盯了會,正準備移開視線,忽然之間對上一雙墨瞳,漆黑眸中深不見底,她愕然之際匆匆移開視線,同時不知怎的心頭一跳。

“大人,你怎麼了?”岑覓錦身側的部下發覺他反常地長久凝視同一個方向,以為有情況不禁防備起來。

卻見大人猛地往前踏出一步,似是要衝出去,不知為何又收住步子,深深吐出一口氣低聲道:“無礙。”他便也作罷,壓根不會想到岑覓錦此時心裡的驚濤駭浪。

岑覓錦麵無表情,看似一切如常,實則握緊的拳頭青筋暴起,宣示著他的真實心境。

……江蘺?蘇江蘺為何會在這裡?他的未婚妻,他藏於心底不為人知的多年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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