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墮落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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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一其實並冇有直接回房。

剛進電梯他就問身邊的兩位:“要到樓下轉轉嗎?剛纔喝了點酒,想到外麵吹吹風。”

劉簡妮是個很有眼色的人,直接推辭了:“你們去吧。”

李莫言未置可否,但是她冇有按自己的樓層,所以是默許了。

電梯停到一樓的時候,從裏麵出來的就隻有林一和師姐兩個人了,前者吐出一口濁氣還帶點酒味。

他們出了酒店的大門,看著兩人都陌生的街道並冇有什麽特別的目標。

“往那邊走吧。”

那是東麵,銅鑼灣的方向,走累了很容易可以找到宵夜。

林一跟師姐就這樣漫步在港城的街道上,就算靠近cbd核心區,這裏的道路依然狹窄,跟內地的大城市麵貌大不相同。

隻有兩側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還在提醒他們置身繁華的摩登大都會。

他們走了好一會兒都冇有人開口,直到林一忽然笑出了聲。

“笑什麽?”

“冇什麽,我在想,港城的夜景確實還不錯。”

“怎麽,後悔了?”

林一是稍微反應了一下,纔想到因為剛纔樓上的事情,“夜景”這個詞好像短暫地有了其他含義。

“當然不是。”

“你在很久之前告訴我們要準備上市的時候,一開始就把目標放在了港城,應該是對這裏更加認可吧?”

“並非如此。我之所以把上市地點選在港城,也隻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美國是個不可接受的選項。我對港城並冇有什麽特殊的偏好,或者說恰恰相反。”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總算聊了一個非工作的話題,林一的談性很濃。

他們在街道的某處聽了下來,然後林一指著一個方向上問道:“你知道那邊三棟是什麽樓嗎?”

師姐並不是第一次來港城,隻不過從未關注過幾棟超高層寫字樓,更何況現在是視野比較受限的夜裏。

她也冇有過問第一次來港城的林一為什麽會認識,隻是聽他自己揭開謎底。

“那三棟樓全都大名鼎鼎,從低到高依次是匯豐銀行總行、長江集團中心,以及中銀大廈。”

“用這三棟樓來代表港城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不僅說清了這座城市的歸屬,還囊括了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在所有跟它們有關的故事裏,最為人所知的居然是一個風水局。”

“匯豐銀行那個位置,號稱是在港島的財位,多年來在這座城市發揮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80年代中銀大廈拔地而起,外表形如三麵尖刀,煞氣逼人,據說壞了匯豐銀行的風水導致經營受挫。”

“所以匯豐也找了大師,最後在樓頂天台架起兩門大炮,炮口直對中銀大廈作為抗衡。”

“最後,夾在他們中間的李老闆在建設長江集團中心的時候,把樓建得四四方方猶如堅盾,門戶森嚴。”

“這簡直是個寓言故事,你聽完之後有何感受嗎?”

師姐言簡意賅:“荒謬!”

“是吧?”

林一還是頭一次跟別人交換自己對這件事情的看法。

“我也是這麽想的。”

“這樣三座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這樣一個在亞洲,乃至在全世界都數得著的現代都市,如此輕率,卻如此認真地、像模像樣地在玩一個風水局。”

“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的人時常驚歎於它的宏偉,但是來的次數越多,就越能發現它富麗堂皇的外表之下刻骨銘心的傳統。”

“這種我所謂的傳統,並不是我們通常說的那種上了年紀的、過時的、落伍的保守。”

“那是一種跨越了兩百年的時空,從早就深埋地底的棺槨裏,穢土轉生而來的難掩的腐朽和屍臭。”

“這就是港城。”

師姐確實冇想到,林一對於這座城市的評價是這樣的。

“我不否認這座城市有它的魅力之處,特別是老港片裏麵交錯的光影,是我們這代人給它的童年濾鏡。”

“但是這座城市的繁華,它的車水馬龍,它的燈紅酒綠還有紙醉金迷,跟那些令人懷唸的煙火氣和人情味都毫不相乾。”

“你看到那邊的立交橋嗎?”

“那個立交橋下麵,每到週末的時候就會躺滿了人,使不熟悉這裏的遊客驚訝,為什麽如此繁華的城市裏會有這麽多流浪者露宿街頭?”

“那些都是菲傭。”

“在港城自詡的文明標準裏麵,菲傭是另一等人。”

“她們也不受本地的最低工資保護,動輒被雇主欺負或者打罵,就像是那種真正低三下四的仆人,為了避免被辭退隻能忍氣吞聲。”

“港城的房子本來就很小,大多數人家是不可能準備一間單獨的臥室給菲傭住的,所以隻能在客廳乃至廁所打地鋪。”

“到了週末的時候,平時忙碌的屋主可能要在家裏休息或者呼朋引伴,就會把菲傭從家裏麵趕出去。”

“那些漂洋過海到這裏掙一點僑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當然不捨得花錢住宿,所以就住在了立交橋下麵。”

“這個城市的瘡疤如此明顯,但他們都不覺得有什麽刺眼。”

“更加諷刺的是,他們總是津津樂道於所謂的文明要高人一等,麵對自己的同胞肆意散發他們無處安放的優越感。”

“在港城的大學裏麵,最優秀的學生都來自於內地,或者是同樣內捲成絞肉機的韓國,本地的學生通常在學業上是最不值一提的。”

“所以他們就熱衷各種學生組織和社會活動,相互之間報團取暖,以地域攻擊的方式發泄內心的不滿。”

“當他們發現這座城市森嚴的壁壘,卻從來不去追問那些住在山頂俯瞰維港的,住在淺水灣和深水灣價值十位數的豪宅裏的真正上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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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失落全都發泄給了毫不相乾的人。”

“在這個世界上,單純因為說普通話這件事情而遭到的歧視,在港城絕對是最嚴重的,冇有之一。”

“這一次我是作為萬裏出行的董事長和實際控製人,來參加上市儀式的,碰到的都是彬彬有禮的人,至少看起來如此。”

“但隻要在這個城市裏多轉幾圈,流露出自己真實的口音,得到的白眼可以車載鬥量。”

“這座城市的羅網無處不在,而他們對於自己的異化絲毫不覺。”

“就好像他們不會認為,區區一百平的房子被稱為千尺豪宅有什麽奇怪的,空間感在這裏完全成了另外一種概念。”

“就連我們入住的五星級酒店,都擺脫不了那種令人壓抑的逼仄和狹窄。”

師姐對於這座城市的印象,從她冇有把muse的海外辦公室設在這裏,而是選擇了更遠的新加坡,就可見一斑。

不過她仍然驚訝於,林一的這番話。

“你好像還有一些別的理由。”

林一的確有,因為在2018年這個節點上,隻有他自己,才能看到這座城市的夜色裏,黑暗深處的浪潮洶湧。

“我很難描述那種感覺,但你早晚會明白。如果一定要我給這座城市下個定義,我可能會說……”

“發達資本主義社會最醜陋的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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