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兩相不厭

-

此時明河星鬥,夜風招搖。

陳長安盤坐在蓮石之上,點了點頭,第一次承認自己體內存在著一枚符篆。他停頓了一下,好似要將壓在心底的所有都吐露出來一般,長出了口氣。

他看著大紅衣,微微一笑,自嘲道:“師姐啊,不是我要隱瞞你什麼,而是我這種市井出身的人,得了點機緣自然恨不得藏得死死的,生怕泄露半分。冇法子,露白之財,最易招惹殺身之禍,像我這種無依無靠的棋子,需得小心再小心。更何況,我並不知道體內那枚符篆是什麼,大宮主曾說過什麼六紋符篆,我也不大懂,又無處可問,隻能一直藏在心底。”

大紅衣立在懸崖之旁,重新看向遠處,即使聽到陳長安承認隱秘,神色依舊淡薄,語氣不見絲毫波瀾,輕聲道:“陳長安,世間機緣隱秘不知凡幾,我讓出甲子名號,傳你劍經確實是因為你體內種有符篆,再加上白薇給你的氣運的緣故,覺著你能取回守闕劍。但你放心,即使你體內那枚符篆是先天至寶,我也不會覬覦半分。我隻需要你取回守闕劍,就足夠了。”

陳長安手指按住玄離,停在劍鞘寶石之上,問她:“師姐,我自然會幫你取劍,可離州三十萬邊軍,再加上無視三品的底氣,為什麼一定要取守闕呢?”

林玄機坐困宛平府二十年,一直對這柄劍心心念念,當初大紅衣讓他取劍時,更是直言,拿不回守闕,就會死很多人。

他曾私心裡猜測過其中緣由,可惜無論是林玄機的心思,還是大紅衣的,都不是他揣摩得透的。

陳太平嫣紅的嘴唇勾起一抹笑意,淡聲道:“那是夫人的劍啊。”

她說的理所當然。

其實說再多道理,再充足的理由,也終究不過一點,那是夫人的劍。

一劍橫貫三千裡,兩山也需儘低眉。

世間風姿,無外如是。

陳長安微微一怔,這個回答,顯然是不願過多去說。

眉眼通透如他,對這個問題也就點到即止,冇再繼續追問。他溫聲笑道:“師姐啊,修行也好,練劍也好,我根骨資質都不過平平,到了現在也不過是九品境,劍道上雖勉強悟出了幾手劍招,但像師姐你所說的那樣,隻需一聲自有飛劍入懷的神通手段,卻是還差得遠。眼下還有兩個月的時間,我自然會努力修行,可冇有人指點,修行一途再怎麼摸爬滾打也不過如此,成不了什麼氣候的。師姐你說過,拿不到守闕就會死很多人。要是到時候我爭不過李漁、慕容自在這些人,冇拿到守闕劍,我這種小角色死就死了,要是連累到師姐你,我到時候就算是死了,也會不安心的,說不得就要化作陰鬼,生生世世,不得超脫。”

世間有夜行陰鬼,皆有貪嗔癡怨。

遊蕩人世,無法輪迴。

陳太平轉眼看去,淡泊的眉眼好似能直窺心底,一眼就看透陳長安無非是讓她指點修行的心思。

對於這個每日要求她出一劍,便能從中窺探到劍道影子,化為幾手不俗劍招的人,她根本不信什麼根骨平平的鬼話。可也正如陳長安所說,世間修行,少去前輩先賢的傳道解惑,即使天資再如何出眾,也極難超出自身窠臼。

她要不是夫人嫡傳,劍道再怎麼修行,也無法做到如今地步。

陳太平沉默了許久。

久到陳長安覺著她不會應答,重新閉上眸子,回想方纔種種,小心探查神闕內那枚符篆時,耳聽得她輕淡的聲音:“陳長安,你不是公子,所以我每日出一劍便是極致,再多,朱厭和蘇小娘這些人,可就不會答應了。”

陳長安原本就冇做多少希望,眼下聽得她說每日出一劍,頗有些意外之喜,睜眼看她,隻見這位大紅衣,神情不動,淡淡道:“不過我可不會留手了。”

陳太平的劍意到底如何,陳長安先前在甲子之爭時就有過體會。當時要不是李道衍出手,他得在床上多躺十天半個月。

他歎了口氣,無奈道:“師姐,不必如此吧?”

陳太平伸出一根手指,褪去不少疏離,眸子裡多了一抹神采,笑道:“想要分寸不差,一劍一千兩銀子。”

陳長安身懷近十萬兩钜款,對於這個數目,倒也負擔得起。隻是,京都居不易,他又是久貧乍富,並冇有答應下來。

其實私心裡,陳長安也想看看,自己如今到底是走到哪一步了。

此時天色漸明,陳長安聽著大紅衣極具煙火俗氣的話,笑了笑。

大抵是覺著此刻的大紅衣,減去那份出塵淡泊的氣質後要鮮活上幾分,他便也少去幾分謹慎,看著她的眉眼,輕輕問出心底的那個問題,“師姐,當年那位離州主人,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他的聲音平穩,心底卻自有波瀾起伏。

一路來聽過不少離州主人的事情。知曉她喜好一身紅衣,曾一劍橫貫三千裡,兩山都得捏著鼻子承認她的劍道法門,是當世攻殺第一等。

到了青眉山,這種感觸更深,有人起十萬石階,隻為供她行走賞景,桀驁不馴的蛟龍,也甘願為她坐騎,遨遊雲霄。三品隱世於此的青眉觀主,更是視她為天上月光,容不得他人半分褻瀆。

陳太平原本淡薄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她直視著陳長安,冇有說話。

陳長安迎向她的目光,不躲不避。

天邊一輪紅日,跳出雲海。

晨光萬丈。

大紅衣的眸眼此刻也便染了幾分璀璨的光芒,她終是緩緩開口,道:“夫人當年告訴我說,容貌修為,家世背景,都並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東西。這世間多的是心思肮臟的大人物,也少不去懷一顆赤誠真心的市井小民。世間不易,利弊二字糾纏,總難從他人口中聽出真心,想要知道一個人如何,不必去問,而應去看。陳長安,你想要知道夫人是怎樣的人,那就自己去看吧。”

“這樣啊。”陳長安低下眉眼,輕笑了下。

他鬼使神差地問出這個問題,大抵,是曾於神魂裡,見過那一襲紅衣的身影吧。

明知不可能是她,但終究都是紅衣啊。

蓮石下雲煙四起。

天象微變,紫氣東來。

陳長安卻冇去管那些紫氣,也不再盤坐石蓮之上,而是握劍起身,跳下蓮石,走到大紅衣身邊。

他一身血衣,明明應看起來淒慘,此時站在大紅衣身側,周身氣勢卻不輸分毫。

他看著那輪紅日,站在懸崖邊,往外三寸,便是不可見底的深淵,一旦被山頂大風吹落下去,隻能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謹慎如陳長安,此刻卻不再計較。

四千丈的日出景緻,平生僅見。

他真心道:“師姐,我會去看的。”

陳太平轉眸看他,目光交觸。

神色不動。

陳長安隻顧看著紅日下的青眉。

兩相不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