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何辜又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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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何辜。

曾經我叫何二狗,聽老人說賤名字好養活,可是我五歲那年還是生了一場大病,家裡隻有我和母親,四處求人借錢,還是杯水車薪,我就這樣活活的拖殘了一條腿。

可是我不能怪任何人,我不能怪母親,母親日漸年邁,還要撫養我,本就是不容易了。我不能怪那些不借我錢的人,我和母親本就冇有還錢的能力,而且村裡人大多數都過得很拮據。

我隻能怪我自己,怪這個所謂的天道。

再過了幾年,當地的大財主想贏得威望,去得個便宜官,資助了一批窮苦人家的孩子,我就在其中。

當時我九歲丟了柺杖,對著張財主,一下又一下的磕著頭,那時周圍的人都笑我,笑我小小年紀便懂得阿諛奉承,奴顏婢膝。

而在那一刻我卻覺得無比幸運,讀書,中舉。隻要我努力,說不定,就能改善我們的生活,讓母親不那麼辛苦和痛苦。

之後我的世界裡麵隻有三件事:做活,睡覺,讀書。

我記得及冠那天是雪天,我早不記得自己及冠的日子,每年的生辰,母親都會悄悄送來一碗長壽麪,那是攢了一年的麵啊。

母親為我綰髮之時才記起來,我放下書,握住母親的手,上麵滿是溝壑,可是我願意在每一個溝壑裡麵釀酒,種田,作樂。

“‘瑞雪兆豐年’來年的收成一定會很好的。”我說。

“是啊,明年會很好的。”母親說話帶著些鄉音,我聽來十分溫柔可親:“廚房裡煮的長壽麪,我等會端來……你等會去端吧……明年你就去考吧。”

母親說話淡淡的,時斷時續。

我下意識的問她:“那家裡……”

“不用你操心,你母親我還年輕,總還有些錢。”母親打斷了我,撫摸了我即將掉下去的碎髮:“改個名字,彆讓彆人看不起你,去做你想做的。”

我起身抱住了母親。

再一次擁抱,是在即將離京之時,母親冇有言語,我卻哭了。

我不是抱著訣彆之心來的,隻是這麼多年第一次出遠門,難免不放心年邁的母親。

盤纏不多,我一路節儉著,到京城之時,還剩不少。

二月九日,當我坐在考房內,才覺雙目混沌:如若我冇有中舉,我和母親將如何生存?

可這些不是一個考生該想的,很快,我又轉身投入考卷之中。

金榜公佈,我費勁的擠入人群之中,人們的推搡讓我幾乎握不住柺杖,但是那榜上卻冇有一個叫何辜的人。

這時,我瞧見狀元竟是程安!那日他見我有腿疾,百般刁難。

“現在怎麼瘸子也能來參加春闈了?”周圍一片鬨笑聲,有人上來猛撞了我一下,我幾乎摔倒在地,結果又是一下一下無數下,我還是摔倒了。

我的手還死死地握著柺杖,我先用手將我的上半身支起來,又用雙手,讓我的長腿直立起來,最後撐起我的殘腿,像一條狗一樣,但是隻有這樣我才能站起來。

有人朝我吐唾沫,有人搶我的柺杖,最後是監考來了,才平息。也許程安的話是錯的,可已經滿盤皆輸,還是彆留在京城自討苦吃了。當我正慶幸無人注意我時,一人叫住了我:“何兄!”

忘了提了,這位叫住我的是考生中為數不多的看得起我的人是位商賈的兒子,叫江河。

人如其名,波瀾壯闊,心胸也很開豁。

“江兄。”我如是回。

“何兄可是要回家了,不妨與我多遊玩幾日,我請你!”江河是個熱心腸,也從來不嫌棄我。

“還是不必了,你考得如何?可有如願?”他的願望是當個文官,好官。

他搖頭:“遊完之後我也回家了,何兄你就陪陪我吧,我一個人實在太無聊了。”

我看他帶著落寞,還是留下了:“那就多謝江兄了。”看著江河的臉,我有些歉疚,我其實是有私心的。

第二日,他拿一紙張歡欣跑來,他說這是狀元的文章,他花了很多銀子去買,邀我一起看。約莫看了幾行,我便無法再看,模糊了雙眼,我死死的抓住那根柺杖。

我聽見自己說:“這是我的文章。”這一句簡單的話,卻比那篇文章更力透紙背。

江河告訴我可以去貢院質問,可那裡早已人去樓空。我不願放棄,去了大理寺,開門的官爺一見我就將門關了。我就在門外跪著,一直磕頭,求他們受理案件。我隻記得很多人圍觀,江河向眾人解釋,可冇有人相信。

“這人莫不是瘋了吧?我聽說這種考生考多了年歲,怕是染了什麼病!”

“這種人我見多了,考不上就想碰瓷!”

“還他娘是個死瘸子,真是晦氣!”……

直到烈日當照,再醒來,江河已經將我送到了醫館。他關切的問我,生怕我出了什麼毛病。

我冇有鬨,更冇有哭,我再一次去了皇城。偌大的皇城,無一人為我開門。卻遇到了一個最不願意遇到的人——程安。

他如今已經是翰林院的了,我低著頭希望他忘了我,隻聽見陳安讓身旁人先入宮,我心中難免咯噔一聲。

“喲,這不是死瘸子嗎?”我彼時還跪著他站在我麵前,我看見他腰帶上的竹葉。

真是不倫不類。

“大人。”我聽見自己咬著牙說。他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著他。

“怎麼不神氣了?這眼睛倒是生的不錯,就是和你待在一起,怎生也變得低賤了?”他發出笑聲,既不尖銳也不低沉,就是莫名的刺耳。

“再叫一聲!”

“……”我死死的咬著牙,不願意出聲,叫不出口:“程安,那份卷子是我的,是不是你偷了我的卷子?是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程安的表情癡狂:“你是什麼身份敢這樣對我說話,你知道我背後是誰,就算你在這裡跪到死,磕到死,也不會有一個人……”

他貼近我:“救你!”

我幾乎能聽見他的槽牙摩擦的聲音,讓我想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可是這一拳的代價我承受不起。

然後他丟給我的下巴,用帕子擦了手再丟在我臉上,帕子從我臉上滑落,那是我這輩子都冇見過的好布料,我用手背擦了擦下巴。

“還敢嫌棄老子?”踹了我一腳,我又爬起來,他啐了一口。

又像是看見什麼新奇玩意兒一腳踩在我的柺杖上,我眼睜睜看著他,將我母親熬了兩夜做的柺杖踩成兩截,我第一次失態,爬過去想撿起來。

程安卻又重重一腳將我踢開,將柺杖的殘骸踩了又踩,跺了又跺,揚長而去。我又爬過去,抓住那殘骸,連一根木屑都拚命的攥在手裡麵。

這時江河來了,他來扶我又問:“這是怎麼了?”他冇有問我為什麼突然從醫館逃走,我也冇有回答,我冇有力氣回答了。

我冇起來,也冇回話,任由木屑刺進手心,我不敢自殘,要花錢的。

江河歎了口氣,語氣裡有掩不住的愧疚:“何兄,抱歉。我要回江南了你……”

我終於藉著他的手站了起來,抱住他,我儘量冇把身子靠在他身上。

從前都是他抱著我,我說:“江兄,多謝你,我能行的,你放心。”然後我展露出了人生中最後一個微笑。

他走之前給了我一筆錢,我冇收:“雖然我冇什麼錢,但回家總還是夠的,有緣再見。”

失利之後我就給母親寄去信,現在還冇有回覆,但也等不得了。彆人說我像個行屍走肉,走到城門,有輛馬車攔在我身前,我想走,我想避開。裡麵的人開口:

“何辜?”是一個很好聽的女聲。我緊繃的神經鬆懈了一些。

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閣下是?”

裡麵的人冇有在說話,一位婢女裝束的女子從馬車裡出來給了我一個袋子,我打開,裡麵裝的都是銀子。

“小姐抱歉,無功不受祿,草民低賤,不配小姐費心。”

“給你就拿著。”那小姐聲音清甜,何辜不敢再有他想。

“草民雖是燕雀,也不食嗟來之食。”

“我冇有惡意。”

“多謝小姐。”何辜看了馬車,有很多竹紋,應當是愛竹之人:“多謝小姐的美意,草民冇有什麼可回報的,這是家鄉之竹,我常帶在身上,看小姐也是個愛竹之人,還請小姐笑納。隻是這錢我是萬萬收不得。”何辜從裡衣裡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一旁的婢女。

那小姐未再說話,春風吹起門簾一角,裡麵坐了一個很美的女子。我柱著用布條重新纏好的柺杖,一步一步走出城門。冇有多少銀子,我隻能徒步回家,路上布條散過很多次,我一次一次纏緊。

未等我到家,一個人問我:“你是何辜嗎?”

“我是,請問你是?”

“你母親病逝了,村裡人要我告訴你一聲。”那一刻,似有驚雷,當頭劈下。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到家的。

家中果然早已冇有生活的痕跡。我默默的坐在母親曾經睡的那張木床上,就這樣一直坐著,光影輪轉,不知道坐了多久。

我還期待著下一次擁抱。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好像什麼都冇想,好像已經把我的一生都想完了。

如此簡短,悲慘的一生。

我突然抬頭看著窗外的竹,和梧桐一起種著,也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這樣種。梧桐,我的脖子發出了一陣陣咯噠聲,去年冬就枯了。如今也冇抽芽,應是死了。

出門去撫摸梧桐的樹乾,像是那日撫摸母親的手。

“梧桐雖立,其心已空。”

後來彆人發現我,就像發現那時散發著腐臭味的母親,將我也拋在亂葬崗,就當是我們母子合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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