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他眠之後

-

林雪竹閉著眼睛,沉思數息,蓉芝甚至以為他昏過去,此時她突然睜開眼,眼中星光熠熠,如同燃著明火。

“小姐?”

林雪竹不答,隻是伸手撫摸了兄長的排位:“何日下葬?”

“本是後日該下葬,可老爺吩咐,待事情明瞭之後再下葬。”

“何事?”

“小姐。”蓉芝欲言又止:“老爺吩咐了,彆讓你知道。”

“蓉芝。”林雪竹抬眸盯著她。

蓉芝歎口氣:“今日京中流言四起,說少爺通敵,與敵軍分配談崩了,才被伏殺。”

林雪竹瞪大雙眼,滿是不可置信:“如此無根無據的流言,分明是誣構!”

“奴婢們自然是瞭解將軍為人,斷不會信這樣的流言,可那些個平頭百姓從來隻聽說將軍驍勇善戰,少年英雄,突然被敵軍大敗,心中難以……”蓉芝見林雪竹麵色不虞,便不再說了。

“我哥打過那麼多次勝仗,隻不過輸一次,也要被世人詬病嗎?”林雪竹握緊雙拳,又攤開手掌,看著掌心被掐出來的月牙形痕跡。

“我哥那麼清風霽月的人,我絕不能讓他的身後名陷入泥淖!我爹在哪?”

“林尚書一開始派了幾個親信去柳城,皆無所獲,於是親自去柳城查案了,放心小姐。老爺是和時大人領了聖上的密旨去的,他特意要奴婢囑咐小姐稍安勿躁。”

“你去找個生麵孔去暖香閣,說惜有寶玉,請閣主品鑒。記得找紅衣的花羽,約今日午後金明池旁三點七半見,記得花羽隻穿紅衣。”

“是。”

暖香閣是京中第一香樓,閣中女子有賣藝的,也有賣身的,可是隻有少數人知道暖香閣也做著賣情報的生意。她去庫房取了兩顆頂好的禦賜葉明珠,飯後,穿了一身石綠色衣裙,帶上黑色箬笠,想了想又換了男子裝束。在約定的金明池處,踱步半晌,便有一女子,身姿窈窕,眉目含情的來到她跟前:“奴家見過惜公子。”

“京中留言,可溯源頭?”林雪竹刻意壓低聲音,前世總扮作男子溜出宮,自是熟稔。

“明日。”那女子垂眸。

“好!”林雪竹伸手將錦盒給了女子,那女子打開盒子一看,嬌媚一笑:“奴家多謝公子,那奴家先告退了。”

“等等。”林雪竹叫住她,那女子抬眸。林雪竹問:“綠煙可還好?”

“綠煙姐姐剛生了紫倌,自然是風生水起。”

“好。你走吧。”那女子彎膝行禮,便離去了。

綠煙是個可憐姑娘,小時候她們是玩伴,後來綠煙他爹生了不軌之心,竟想貪墨軍餉,滿門零落,女眷為奴,男丁充軍。

前世再見,是在剛和傅禮成親之後,她溜去暖香閣玩,恰逢年少友人,卻對麵不識。她看見一個男人想強行拉扯綠煙彈琴的手,出錢打發的那個男人,又給了綠煙,些銀子,卻從未露麵。

綠煙原名於魚,她總叫她小魚,她不願讓於魚勾起舊憶,徒增傷感。如今林雪竹能做的隻有問候一句,知她安好便放心了。

隔天,果真一早就收到了暖香閣的密信,信上隻有一句話:大地同春,同心共白頭。

林雪竹隻覺得身上汗毛一根根豎起,她竭力壓製著內心的翻湧的情緒,手指卻不自覺將信紙掐出痕跡,還用燭火一點點燒去密信。她不會哭,因心中仇恨成焰。

林雪竹開口問:“我爹什麼時候回來?”

“小姐那日回房後老爺就離開了,也冇交代歸期。”

“拿紙筆來。”

林雪竹立刻給林衡修書一封,讓他小心戰亂,思考了一會兒,仍是冇說,他是查不出什麼的。如果林衡真的查出了她,她就不叫女主了,雖然猜到會是她,可怎麼……

“蓉芝。”

“奴婢在。”

“去暖香閣,前半句話照舊,再將這紙條給花羽。”

她揮筆而就:“杜氏若汐,與傅以有舊。”

“你再去拿那塊羊脂玉璧去金明池等候,叫幾個眼生的小廝去乞丐聚集處佈施,將這一訊息一併散出去,還有寺廟挑人最多最雜的地方。”

“是小姐,但奴婢鬥膽,這傅以早已被聖上殺了,他兩人有舊,可有何深意?”蓉芝試探著問。

林雪竹笑,繃緊的思緒卻冇有片刻放鬆:“傅以可是亂臣賊子,死的亂臣,更好!死無對證,杜若汐不是想嫁……入宮嗎?一個不確定貞潔的女子……”林雪竹笑:“嗬。”

一股子熟悉的感覺。

“哪怕我不想爭了,可總有什麼牛鬼蛇神來擾我清靜,我隻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第二日,已滿城風雨,有誰記得林羽那不清不楚的流言。可那也不對,既有汙點就必須洗淨!

“杜若汐還冇有回京?”

“冇有訊息。”

“暮行呢?”她突然想到這個人心裡咯噔一聲,還未來得及做出遲鈍的情緒反應。

“奴婢冇……”

就在此時一玄色身影推門而入,不,應該說是撞門,用身體。

“暮行?”

他的頭髮亂的不成樣子,血凝在上麵,還有沙礫,塵土,和一些難以名狀的東西,林雪竹費力托著他的胸膛:“來人把他扶去屋裡!”

暮行平躺在床上,林雪竹纔看清剛剛掩藏在亂髮下的身體,暮行的全身都難以形容的臟,每一處都黏著土,草,亂七八糟的東西。似乎很多傷口,臉上也有很多。

“來人幫忙清洗。”

暮行並冇有閉眼,隻有眼睛還是那雙眼睛,他的唇上都有血痂,囁嚅著,她隻是看著,於是,她湊近聽,可是什麼都冇聽見,她安慰似的握住他的手,那些小廝剝開他的上衣,冇有多出什麼大傷口,她長舒一口氣,剛起身想迴避,可暮行最後的力氣似乎都用來握緊她了,於是她隻是看著暮行的臉,看著,看著,她忽然流下一滴淚。暮行想抬起另一隻手,也許是想幫她拭淚,可怎麼都做不到。

他的眼中萬千。

愧疚,心疼,很多朦朧模糊的情緒,又似乎很清晰,直到他的臉被完全洗乾淨,林雪竹又留下一滴淚。兩個人都很清楚這滴淚是為誰而流的。等到暮行完全清洗好了,小廝示意那雙相握的手鬆開一下,方便他擦拭。林雪竹去接過那塊佈讓小廝們都下去,最後傷的最重的是雙腳和裂開的傷口,簡單止血上藥,也隻能這樣了。她用手親自擦乾淨那雙相握的手。

像一種暗示。林雪竹又轉頭問他:“想喝水嗎?”

暮行不說話也不動,她自顧自的給他倒水,然後餵給他,不問也不動,隻是垂眸看著緊握的雙手。

“小姐。”他的聲音和他的身體一樣,消瘦很多。

“嗯。”林雪竹還是冇有看他的眼睛。

“對不起。”

“我也想怪你不行,可你夠苦了我,更遺憾,也許當初我不該讓大病初癒的你去保護哥哥,我也不該……不該做太多事,也許最不該的,就是救你。”林雪竹苦笑一聲。

暮行的手緊了緊身體想動,可隻是挪動半寸。“小姐,我心甘情願的。”帶著焦急。

“我愧疚用所謂的恩情綁著你,讓你為我出生入死。”她終究還是看了他,可字眼冰冷:“其實,這是謬誤。”

“不是。”暮行雙眉蹙起:“不是的,小姐。”

“好了。”沉默無聲,半盞茶功夫,暮行開口說:“林將軍……死的時候我並不在,當時本是攻破了敵軍,可林將軍要追擊,入了山海關,被敵軍伏擊,我那時扮作普通士兵,突然被一針刺入頸後,卻不致命,我醒來時已經是在亂葬崗了。”

“怎麼可能?”林雪竹皺眉。林羽絕不是急於求勝之人,窮寇莫追的道理他不會不懂。

“那杜若汐?”

“我試過殺她,可她的人太多了。”

“她看見你了?”

“冇有,後來我收到了小姐的密信。”他頓了一下又說:“但她來找過將軍,送過一盒香,將軍收了,但讓人扔了。”

“香?”林雪竹疑惑,想抽手去寫信,可暮行執拗不願鬆開。甚至開始閉眼耍賴。

“你做什麼?”看他閉著眼睛的樣子,又說:“來人拿紙筆來。”也不顧他了,自顧自的寫起信來,又讓蓉芝去放信鴿。

希望一切還來得及。

杜若汐的係統雖然有些不同和特殊,但也無法掌握和控製一切,也許還有機會。

她又叫:“暮行?”

他閉著眼不回答。

“睡著了?”

他仍是安靜的閉眼,似乎是睡熟了。

他的掌心似乎更粗糲了,像佈滿了坦路上不該出現的硬石子,更像林羽的手了。

也許思念,是一座無法翻越的青山。

暮行眼下烏青很重,林雪竹大概能猜到,他從亂葬崗來林府,千山萬水,應該都是走過來的。

隻是他隻字不提,不提他裂開的傷口,不提他傷痕累累的腳,不提自己。

林雪竹感受他掌心的溫度,外麵有雨聲,卻顯出屋內的靜謐,似乎隻有兩個人的呼吸聲。

“暮行。為什麼這麼忠心呢?”林雪竹呢喃著。

“不值得的。”她的聲音揉碎在庭院幾許深深,淹冇在屋外雨聲漸漸。

“不,很值得。”暮行睜開了雙眼,目光炯炯。見林雪竹冇有回答,手握的更緊。

“怎樣都好,小姐你說不值得,無意義也好。”暮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笑,猶如陌上塵埃,風中燭火。

“隻要你,彆不要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