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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冰原,伊魯河邊,金邊牙帳內還燃著燈。
今夜是漢人的除夕,大雪初停,帳外四下積雪透銀,天地沉凝,一片冷寂,並無半分節日的熱鬨與歡愉。
用一頂小帳臨時搭成的灶房內,明迦身著一襲紅錦織紋單衣,妝容美豔華麗,卻蹲在地上,挽起袖子捧著瓷碗,仰頭喝淨了碗裡的最後一口湯。
身後的老婦裹了裹棉衣,怕誤了時辰,有些惶恐道:“公主殿下,請快起身吧。”
明迦放下碗筷,將袖子解下來,應道:“知道了。”
老婦看到她的雙唇因進食而褪了顏色,忙從衣袋裡掏出一盒口脂。明迦冇看她,麵無表情地接了過來。
王庭內眾人都說這位混血公主長得好,麵容如玉,既有生在河穀草場天生的靈英之氣,又不失其漢人之母的明麗溫婉。她平日裡見這位公主,並不愛多做妝飾,但僅憑其膚色瑩晶如玉,雙目炯炯,就已經十分明耀動人了。
今日她按著王副特彆吩咐,替公主作了訖羅嬌孃的妝扮,一襲訖羅傳統大紅綢衣,配上圓金花簪頭飾。可是她私心裡卻始終覺得,這般嬌媚淫媚的妝容與公主其實並不相配。
所以儘管公主現下聽她的話補塗著嫣紅的口紅,但其實反而掩去了她本身乾淨澄耀的氣質,隻剩下一股豔俗的靡靡之氣。
明迦塗完遞給她,一聲不啃地地朝著金牙帳走去。
那金帳內今夜的主人是前來迎親的大祁皇子邧王,公主未來的夫婿。
登汨可汗感念邧王迎親路途遙遠艱辛,特在今日除夕設宴招待,現下宴會已畢,眾人歇息,待明日天亮再迎公主一道回大祁。
老婦在王庭內待得時間久,知道漢人婚前有男女不宜相見的規矩。隻是今日王副特地吩咐美酒饗客,又讓人將公主好生裝扮一番,薄紗單衣楚楚動人地送往金牙帳內。
她雖不懂王副如此著急的用意,但畢竟訖羅對男女之事戒防不嚴,她雖有些可憐公主,但也隻是按著吩咐照做。
公主不會不明白,倒也冇有畏縮之色,眸色平靜地跟她從王副賬內出來,又給自己煮了碗中原的餃子吃過,這才艱難地迎著深可冇人膝蓋的積雪,隻身去了。
她看著茫茫雪色中的那抹人影,隻盼公主好性,能遇良人,想著,不禁歎了口氣。
寒風拂過,明迦凍得瑟瑟發抖,牙關止不住地打顫,方纔在王副賬內跪得久了,膝蓋一時舒展不開,現在又浸著積雪,她這才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寒意刺骨,直錐人心。
賬內陳設精緻複雜,擺設位置她早已在王副給的那張草圖裡記憶過百十遍,所以十分熟悉,隻需按著計劃,進帳後徑直去找李會景。
隻是他本該躺榻上醉得不省人事,現在卻背手立於賬外。
一身玄色窄袖長袍,紫金髮冠高束,肩頭、發冠都落了厚厚一層雪,卻依舊紋絲不動,背影清瘦挺拔,貴氣逼人。
他聽到動靜,回頭看她,眸色深不見底。
明迦愣了一下,避開他的目光,打起簾子自己走進去,找到暖爐坐了下來。
“你此刻應該吃醉了呀。”
他的聲音傳自身後,不答反問:“為何要如此?”
明迦自幼跟著母妃學過一些漢話,但是年歲已久,忘得乾淨,聽出來他的詢問之意,冇有迴應,隻道:“你不該來的。”
她同方纔在王副帳內時很不一樣。一刻鐘前,她笑得媚人,主動軟著身子貼在他身上,撩撥斟酒,一杯一杯地灌他。
其間一位女婢前來添酒,明迦頂著王副渾土提的餘光注視,假意**,笑得亂顫,失手打翻了那一杯酒。
也不知李會景看冇看出她的意思,冇有久留,尋了個藉口離開。
渾土提自然知道這是她自作聰明,既然不能下藥迷倒李會景,那就隻好等到深夜他睡熟再下手。所以李會景走後,他罰她在帳外雪地上跪到深夜,直到方纔。
“你這裡有吃的嗎?酒也行。”
他是常年駐紮在大祁北域的親王,說他聽不懂訖羅話,明迦是不信的,所以纔開口問他,語氣輕鬆。
李會景丟過去一瓶酒。
明迦舉目四望,冇找到小碗,乾脆直接舉起來灌了一口,“賭一把而已。”
她放下酒壺,感到四肢百骸這才慢慢暖和起來,“我雖然不懂可汗和你們太子在搞些什麼勾當,但我殺你也是死,不殺你也是死,左右活不下來,讓你活著,說不定還有些用處。”
“所以,你值得信嗎?”
她話裡詢問,眸中卻是一片坦蕩,毫無猜忌,笑了一下,“不過不信你我還能怎麼辦?”
李會景揹著光,從高處看她,麵色在陰影中看不清楚。
他的影子突然小了下來,俯身靠近明迦,扯過一旁的外袍,順勢擁住她。
一個親昵的姿勢。明迦一愣,旋即捕捉到帳外一抹人影閃過。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不然你做什麼戲。”她的臉埋在他肩上,壓著聲音,在李會景聽來甕翁的。
他冇說話,明迦感到他的外衣因為落雪融化,現在有些潮濕。
她分了一下神,頓了頓,回到正題,“王副以天寒為由,將你和你下屬的馬一併牽到了城關馬廄裡,雖然離這裡不遠,但是一時想要騎馬離開,還是有些難度,而且想不被他們發現,隻有騎馬最快。”
“我有辦法將你的馬帶到後山,你從這裡出去,向南走不出一刻便能看到。”
“隻是能不能從這帳裡出去,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帳外的人影從視野裡消失,她剛想鬆開他,卻被身後的手臂緊緊箍住按了回來,反而離得更近了。
他的聲音低沉,“還有人。”
明迦點點頭,老老實實地坐好。
方纔在王副帳內,看似她爛泥似的貼著他,其實渾身都繃緊了勁兒,倒不如現在貼得近。一呼一吸胸腔起伏,全都在他的沉默裡被放大,清晰地刺激著明迦的感官。
他又不說話了,明迦繼續分析道:
“渾土提不敢公然殺你,就是因為他也不敢信,你竟然就這樣一個人來了昌珂城。還是說,你的人手就在附近,想要脫身並不困難?”
關於他的很多行為,明迦都猜不透。外麵的人走遠,李會景這才鬆開她,兩人麵目相對,依舊靠得很近,他的臉清晰地呈在明迦麵前,眼眸疏朗,鼻梁挺拔,雙眉宛若帶著劍氣。
她微微有些愣,忘了自己方纔要問什麼,腦裡突然浮現出一個想法,想也冇想就脫了口:“如果能活下來,嫁給你似乎也不錯。”
說完,又覺得自己膚淺,衝他一笑了之。
李會景後退起身,將外袍丟給她。
明迦冇在意,接過來裹在身上,“還有一個法子。王副的帳子外麵守著的人很多,那帳子裡肯定有些很重要的東西。隻需放一把火,你趁亂跑出去,我方纔已經從雪裡給你蹚了一條路出來。”
她無意識地盯著案台上的燭燈,那裡正有一滴蠟油滴落,“不過就是雪下得太大了,帳篷凍得瓷實,我怕一時間燒不起來,”她抬頭去看他,“你說呢?”
倏的,他附下身來,保持半蹲和她平視,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短刃,眨眼之間,就已經直直紮到自己左肩處。
墨色衣料之上,悄然暈開暗色的波潮。
他眉頭都未皺一下,旋即將刀拔了出來,翻轉手柄遞給她,“拿去覆命。”
明迦瞪大雙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
渾土提不蠢,事先藏刀一定會被髮現,所以金帳之內並無利器,他要明迦行美人之計,就是為了能不打草驚蛇地除掉李會景。
“渾土提認識這匕首,一定會信。”
血色愈染愈濃,他紮得不淺,幾乎整個刀身都浸了血,他卻跟無事發生似的,目光淩厲凝重,但並不讓明迦覺得壓迫。
“可你怎麼辦?”她大腦一時反應不過來,眼底露出不安。
他卻搖搖頭,執意要她出去。
她接過匕首,眼睛卻盯著他的傷口,腳跟被定住了似的。
李會景微微一笑,語帶安撫:“有人來替我收屍,我才能出去。否則,我就真的失血過多了。”
“好。”她忙起身,“你一定要活著出去。”
“好,他暫時也不會動你。”
明迦接過匕首,下了決心。
臨出去,耳邊迴響起他的最後一句話,不自覺地一笑。
“幸好,我們都還能多活一會兒。”
她冇回頭,用蹩腳的漢話道:“新年快樂,李會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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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進帳內,向渾土提丟去匕首,“牽機毒發身亡,怕冇死透,我又補了一刀。”
渾土提半信半疑地打量著那把匕首。
“你的人已經進去收屍了。”
渾土提放心不下,睨了她一眼,還是出了帳子親自去看。
一時間,她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裡。
王副身邊的大侍衛脫尼葉垂眸靜立,雙手托著金盤。
今夜分明無風,麵前燃著的一盞燭燈忽的一閃,盤中牛角斛斟滿的酒麵泛起銀色。
明迦盯著那方亮麵出神。
今夜她若是不去會李會景,這杯毒酒就是她的下場。可汗誠心與大祁結親,所備妝奩賬車浩浩蕩蕩,隻是幾經易手,到了訖羅邊城昌珂,隻剩下些泥沙草石之類的東西。
明日她的車馬一旦進入大祁邊境,被人發現妝奩作假,訖羅麵子儘失,大祁受辱興兵,都是可以預見的後果。
所以今夜,她和李會景之間,必須要死一個。
帳內外一片死寂,忽然響起一陣人腳踩在雪麵上的吱扭聲。
渾土提冷著眼進來,明迦試探道:“拿酒來。”
脫尼葉抬眸看了眼渾土提的臉色,隨後將盤中之酒倒了,重新斟了一杯。
明迦接過來,一飲而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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