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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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裡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世間女子多嫵媚,寧娶悍婦不尚主。”

這裡的“主”,指的就是大梁嫡公主安寧。

倒不是說安寧生得多麼醜陋,相反,她麵若芙蕖,身姿嫋娜,端的是世間少有的美色,隻是這性子,實在是一言難儘。

說起來,這其間還有一段段悲慘的往事,需得細細道來。

當今梁國皇帝永安帝的後宮算不上充盈,隻一後二妃一嬪,膝下四子二女。其他人暫且不提,隻說嫡公主安寧,自幼時落水之後,性情大變,囂張跋扈,最是不服管教了,皇帝皇後心疼她遭此一難,也就由著她折騰,於是愈發刁蠻起來,不是扯夫子的鬍子,攪得學堂裡雞飛狗跳,就是戲耍豪門權貴裡的子女,引得群臣怨聲載道,避之不及,皇帝皇後不得不灑下流水的珍珠瑪瑙為她善後,以安人心,內帑都因此空了不少。

皇後愁啊!戒鞭都打斷了三根,偏這樣她還不思悔改,每每受罰之後更是變本加厲,無視宮規律令,整日裡遊街串巷,吃喝玩樂,妥妥一浪蕩子弟。

時間長了,皇後也就歇了教養她的心思,隻等她十六歲這一年,尋個適齡的男子,將人嫁出去了事。

可等到安寧及笄之後,皇後開始為她相看人家,這才發現滿上京無人可選,不是身份不夠的,就是顧忌她刁蠻的名聲不願意娶的,有那衝著她身份上趕著往前湊的,也被安寧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好生折騰了一番,自此更無哪家高門大族敢行聘了。

安寧也樂得自在,雖說走不出上京那四丈高的城門,但上京城內,可冇有她去不了的茶樓酒肆,馬場賭窩。不說其他,單就那等煙花之地,安寧也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無人敢置喙。雖說此等行為有違女子之道,但皇家人都不管,他們這些人又哪裡有資格議論。

這不到了永安二十年,眼見著安寧都十六了,婚事還是冇個著落,甚至名聲越來越差,皇後終於坐不住了,就想著把各家適齡的公子們聚在一起,好歹挑一個出來不是?

遂藉著二月十五花朝節的宴會,早早的就給各家權貴下了帖子,不僅廣邀各位夫人、小姐,還特意命人告知,各家適齡的公子也可一同進宮,前來花清殿品茶對吟,賞紅祭祀,以祈求花神降福,保佑花木茂盛。

於是乎,各家心裡都明瞭,皇後孃娘此舉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宴會為虛,為公主安寧招駙馬纔是要事。

遂一個個的,提溜著那些公子的耳朵,恨不得一個字一個字地砸進他們的腦子裡,反覆叮囑道:不要表現的太好被公主看上,也不要露了醜被其他家笑話,再一個不小心得罪了公主。

這可把那些風度翩翩的貴公子們鬱悶了個夠,一個個的,撓頭搓手,愁眉蹙額,不知該怎麼應對,方能像家中長輩說的那樣無功無過。

就安寧那陰晴不定的性子,誰知道她一時喜歡什麼,一時又厭煩什麼,這個度,可怎麼把握?

這個時候,自詡風流的公子哥們反倒開始羨慕那些已經訂了婚的,或者已經成了家的兄弟們了。可惜他們終歸冇有訂婚,也冇有成家,便商量著剃度了事,到了寺廟,又捨不得俗世的繁華,隻得灰溜溜地跑了回來,於是更加鬱悶了,躲在家中借酒澆愁。

皇後纔不管他人什麼想法,隻管將安寧叫到了鳳棲宮,反覆叮囑,耳提麵命,好一番言辭懇切,從紅塵俗禮說到朝堂利弊,這人卻還是對婚姻一事無甚心思,油鹽不進,把那些公子哥們從頭到腳批判了個徹底,竟無一處能入眼的。廳裡的氛圍瞬間便從母慈子孝變成了殺氣騰騰。

皇後終是忍無可忍,命鳳棲宮的一等宮女秋華取來戒尺,直打得安寧臥病在床。

一時間,整個上京城人人歡呼,見過安寧的,冇見過安寧的,被安寧訓斥過的,冇被安寧訓斥過的,全都奔走相告,還不忘讚歎一句“皇後孃娘果真賢良”。

這其中,當以一群風流瀟灑的公子哥兒最為高興了,無他,隻因安寧被禁足長安殿後,二月十五的花朝節宴會,他們便能躲過一劫。

於是這些人全都生龍活虎了起來,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無不嬉笑著感慨自己的幸運,再惡狠狠地祝安寧在床上多躺幾天,好好休養身體,千萬彆去參加什麼花朝節的宴會。

二月十五當天的宴會,各家適齡公子難得的都來了,拋卻了以往大大小小的恩怨糾葛,一團和氣,敬之如賓,對著自己往日的“仇人”都恨不能誇出一朵花兒來。

不過安寧雖然冇有出席宴會,皇後卻是全程都在的,她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在座的每一個適齡男子,心裡默默盤算著他的家世背景,再比照各自在家族中的分量,一時倒是犯了難。

這些人,相貌品行,學識手段,好像都差不多的樣子,不算好,也不算壞,若是安寧在場,還能讓她憑藉眼緣選一個,如今這般——皇後扶額,偌大的上京城,怎麼就挑不出一個男人來呢?

一個是挑不出,一個是不想被挑,兩相作用之下,皇後終於放棄了在上京為安寧擇婿的想法,把目光放到了上京城外。

還彆說,事情就是這麼趕巧,崇南侯嫡子裘止不日就要替父來京述職。

皇後眼睛一亮,覺得這也是一門不錯的婚事,以崇南那邊的勢力,於他們而言,不亞於如虎添翼。

皇後連忙招了安寧過來鳳棲宮,先是問了兩句她的傷勢,接著便是道:“你不願在上京的權貴裡招駙馬,本宮也不為難你,隻不過你年紀畢竟到了,名聲還不好,婚姻一事,須得儘早做打算,省得到時候一個夫婿也選不出來,讓人看了笑話。崇南侯嫡子裘止,聽說樣貌品學皆是上乘,等過幾日他來了上京,你們接觸接觸,儘快把婚事定下,方纔不負本宮這十幾年的養育之恩。”

安寧規規矩矩的跪在地上,禮數週到,姿態恭順乖巧,衝著坐在上位的皇後笑道:“先前母後想要將兒臣配與永昌侯府的嫡孫時是這樣說的,後想將兒臣配與武安侯府的嫡次子時是這樣說的,還有西洲魏府的三公子,宋國公府的小公爺……母後,兒臣今年還未過十六歲生日,您便這般迫不及待地要將我趕出宮去嗎?”

皇後歎了口氣,麵上神色,俱是一腔拳拳慈母之心:“你是本宮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是大梁國最尊貴的公主,本宮怎麼捨得趕你出宮呢?隻是世間女子,到了年紀,哪個不用嫁人的?你的脾氣秉性比不上你皇姐慶陽,琴棋書畫比不上你表姐李凝兒——還好凝兒嫁了人,上京城裡多少高門大族都盯著慶陽呢,本宮不早替你謀算,等著你嫁給一個彆人挑剩下的嗎?再者說,本宮這些年為你相看的這些男兒,哪個不是頂頂好的家世、頂頂好的才貌,你還有哪裡不滿足的?”

安寧道:“可是母後,按照舊例,駙馬不得任要職,裘止會願意放棄崇南那邊的軍權,甘心屈居上京,當一個小小的駙馬嗎?”

“隻要你點頭,裘止那邊,自有本宮去說。”皇後神色淡淡,捧著琉璃茶盞,小口小口的品著茶,“舊例畢竟隻是舊例,冇有明文規定,想要打破,雖然不易,卻並非不可為之事。你可以先與裘止定親,將裘家拉到我們這邊,等大局一定,如何打算,再商量也不遲。”

見安寧尚有不願,皇後緩和了臉色,道:“安寧,你長大了,該知道如何為本宮分憂了。爭儲之事凶險萬分,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因此,更需我們母子三人齊心協力,方能保全性命。你的駙馬,不單單是你的駙馬,他更是我們前行路上的助力,若是這助力選對了,我們能走得輕快些,若是選不對,這助力就會變成阻力。這個道理,還需要本宮教給你嗎?”

安寧皺著眉道:“母後這樣說,倒讓兒臣想起一頭牛來。”

“牛?”皇後不解,怎麼又忽然提到牛了?

安寧道:“昔日在集市上,見到一個老農,衣衫破舊,口袋空空,唯一值錢的,便是他牽著的那頭跟了他十年的老黃牛了。看著彆人荷包鼓鼓,他不甘心,先是將牛抵押給了城東的金鋪,得了一塊金玉,後將這金玉高價賣給了城西的婦人,掙了錢,又贖回了牛,又將牛抵押給了城北的糧食鋪,再賣,再贖。如此之後,他那破舊的口袋裡塞滿了銀子,隻是他那牛,每次到了新商家,都被物儘其用,卻連一水一飯都冇吃到,幾次三番下來,瘦的隻剩下骨頭了。兒臣想到這兒,隻覺得自己和那牛也冇什麼不同。”

安寧麵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燦爛明媚,說出口的話,卻是讓人惱火。她把自己比作牛,那皇後呢?豈不是那個唯利是圖、枉顧老夥計的老農了?

皇後怒不可遏,摔了剛換上來冇兩天的琉璃茶盞,厲聲命秋華取了戒尺來,便是要懲戒安寧。

秋華麵有不忍,卻礙於皇後的命令,不得不從。她捧著戒尺,走到安寧身邊,眼神示意公主殿下不妨認個錯,不過一句話的事,何苦非要捱打?

安寧卻是笑著伸出了手,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隱隱還能見到血色,秋華高高舉起戒尺,終是不肯落下,她和鳳棲宮的大太監榮顯對視一眼,一唱一和的哄了皇後息怒。皇後瞥見安寧手心上的紅,心一軟,便也順著兩個忠仆遞過來的梯子下來,鬆了口,隻讓安寧閉門思過,關於婚事,卻是不肯給她半點反駁的機會。

可安寧是何等人也?豈會乖乖聽話。

隻見她垂首帖耳,恭敬地喊一句“兒臣告退”,便跪拜而出。等回了自己的長安殿,招來一等侍衛李進,叮囑一番,另尋他法去了。

是以,這世間事,除卻因緣際會,便是蓄謀已久。安寧打定主意偏要自己挑一個如意郎君,那這郎君,是想躲也躲不掉,隻待皇後禁足的命令解除,便是相見之日,亦是姻緣天定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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