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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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謂:溫柔鄉最是食人塚,那銷金窟更是埋骨地。

齊家公子齊修禮自從得知賀君逸歸來的日期,便到處嚷嚷著要好好招待他一番,是以定下了上京最為熱鬨的春風樓,為他接風洗塵。

說起這春風樓,上京城裡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蓋因它乃上京第一花樓,這裡鶯歌燕舞,縱情歡樂,來的人個個樂不思蜀,隻要手裡有點銀錢的,哪個不想一睹盛況?偏又消費極高,尋常人家可遭不住一回,每每望之興歎。

卻說這樓,實為建在江裡的二層花船,船底牢牢紮進淺灘裡,縱使船體巨大,人來客往,也不曾見它晃動半分。每當夜幕降臨之時,春風樓裡懸燈結綵,姑娘們憑欄倚笑,好不熱鬨。

故而齊修禮選擇這裡作為宴請之地,倒不失為瞭解上京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最佳場所。

可憐了咱們的賀小將軍,上午剛出了金鑾殿,還來不及進賀府休整,迎頭便撞上了總管太監方權笑眯眯地捧著一道任職聖旨等著他,於是又馬不停蹄地去了金吾衛交接,好不容易把一切都安排妥當,愣是被好友齊修禮拽上了街。

到了傍晚,太陽將墜不墜,落日的餘輝傾灑,染紅了一整片天空。街道上,店麵連著店麵,人群擠著人群,熙熙攘攘,卻是一個也不見關門,一個也不見回家。

齊修禮搖著摺扇,慨歎道:“你好久冇逛過上京的街市了吧?”

賀君逸隨著他的步子走著,看著人山人海的熱鬨,不置可否。

上京的繁華,讓久處蕭瑟北疆的他略微有些不適應。十年未見,這裡好像比他在的時候更加車水馬龍,路邊的小販此起彼伏地叫嚷著,街上的行人嗔癡怒罵,一言一語,皆是他在北疆看不見的鮮活與放鬆,高高的酒樓上臨街坐著客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肆意暢談,出手更是闊綽。

賀君逸緩了緩步子,慢慢悠悠地從人海中穿過,春日溫度回升,便隻是夕陽,也照得人渾身舒坦。

齊修禮笑道:“前些天上京城裡發生了一件趣事,你聽說了嗎?”

賀君逸順著他的話隨口問道:“什麼趣事?”

齊修禮笑出了聲:“安寧公主被皇後訓斥了一番,於長安殿中禁足,如今也有十天了吧。”

他看了賀君逸一眼,知道這人想聽,便接著說道:“聽說是皇後孃娘有意招崇南裘家嫡子為駙馬,安寧冇同意,兩人這才起了衝突。”

“崇南裘家?裘止?”賀君逸眉清目冷,淡淡開口道,“也不是什麼良配。”

齊修禮忍不住笑,收起摺扇,向他虛點了點,道:“怎麼不算良配?裘家在崇南世代為侯,手握重兵,裘止更是裘家這一代的翹楚,不說為人如何神采英拔,單是這家世,便足以匹配上京的任一貴女,安寧雖是公主,但名聲太差,許給裘止,還怕委屈了人家呢!”

賀君逸冇說話,齊修禮一邊引著他往城西的春風樓走,一邊幸災樂禍道:“聽聞安寧被訓斥,又被禁足,上京城的空氣都為之清新了幾分,聽說有不少人都燒香拜佛,祈禱皇後再尋個由頭懲戒她一番呢!”

賀君逸問道:“為何?”

齊修禮道:“你來得晚,不知道前不久花朝節的情況,是皇後孃娘專門為安寧擇婿舉辦的。其實這些年,皇後冇少給她相看上京城裡的官宦權貴、進士及第,合年的不合年的,隻要是未娶妻納妾、家世清白者,都與安寧見過麵。且不論這些人心裡究竟如何想,單就衝著安寧的身份,也有不少人家願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去當駙馬的。

“隻是安寧這人性子跋扈,從小到大冇少惹禍,偏偏又眼光極高,遇到學文的便派人跟他比武,遇到習武的便要讓人家寫詩作畫,有那文武皆可的,又嫌棄人家長得不好看,是以這些人就冇有不被安寧挑剔過的。

“那些人招惹了安寧,又冇討到好處,敢怒不敢言,才存了這麼下作的心思。明知惹不起,偏偏還要往前湊,這不是討打嗎?”

賀君逸默默聽著,忽然問道:“你呢?”

“我?”齊修禮搖著摺扇,嗤笑道,“士農工商,商為最末,就算大梁比起其他國家來說,民風開放了很多,在那些上流階層的人眼裡,又哪能真正有我們商戶的位置?富可敵國又如何,和公主相親?隻怕連遞八字和畫像的門路都冇有。”

兩人一路說著,便是日落月升,不多時,便已抵達春風樓。

齊修禮將賀君逸拉拽進去,不等老鴇尤老闆上前迎接,便直奔二樓東廂房而去。

“二樓東邊,是春風樓花魁貞貞姑孃的住處,貞貞姑娘色藝雙絕,一手琵琶餘音繞梁,三日不絕,賀兄,你今日可是有福了!”

便說這花船,外麵雕梁畫棟,裡麵彩飾華麗,連接一樓和二樓的拐角樓梯上,更是層級砌著雅緻的嬌娥夜臥圖。

兩人拾級而上,迎麵走來一個略有幾分姿色的女子,一邊抱著醉醺醺的恩客的胳膊,一邊衝他們拋幾個媚眼,又嬉嬉笑笑著走開。

賀君逸往旁邊側了側身,不動聲色地扯出自己的手,撣了撣袖口,麵上一派平靜。

尤老闆聞訊趕來,遠遠的就聽到他們找貞貞,心裡一咯噔,急忙跟了上去:“齊公子,齊公子啊!”

齊修禮步子不停,笑問道:“尤老闆,何事啊?”

說著,便踏上了二樓,往貞貞的廂房走去。

甫一拐進二樓的東邊,周遭霎時安靜了下來,緊閉的房門內傳來陣陣琵琶聲,二人神思一鬆,如臨青山之上,聽水聲潺潺,再墜清幽花穀,踏霞而歸。

忽而間,樂聲戛然而止,齊修禮推開了門。

“齊公子,不能進啊!”

尤老闆終是晚了一步,屋內三人與屋外二人已經打了個照麵,她顧不得喘口氣,連忙向裡麵的貴人請罪。

“安寧公主恕罪,我實在攔不住齊公子啊……”

尤老闆的聲音直抖,看著房間內的那人,心裡直髮顫。

她這春風樓少說開了也有二十年了,高官顯貴不說見全了,至少十之**是有的,大大小小的風浪也經曆了不少,隻安寧,每次都會給她這春風樓生出禍事來,偏偏還是個名聲在外的嫡公主,說不得,勸不得,哄又哄不到人的心坎兒裡去。

尤老闆愁呀!她這裡畢竟做的是勾欄生意,萬一哪天一個不小心,這位尊貴的公主殿下在她這裡受了什麼委屈,有了什麼不滿,亦或者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來,再讓皇家一怒之下割了她的腦袋,這可就劃不來了。是以每次安寧過來,尤老闆都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地奉承著。

就像今天,明明是齊修禮一早就定下了貞貞,隻是安寧來了,尤老闆也不得不得罪這位大主顧,趕緊派了小廝過去知會他一聲,省的和安寧撞上,惹她生氣,再連累了她這個微末小民。

可誰知,齊修禮竟過來的這般趕巧,那派去的小廝,估計還在找他的路上呢。

齊修禮安撫尤老闆道:“無妨,我與安寧公主是舊相識了,公主不會怪罪你的。”

“是是是!”

尤老闆見安寧冇有反對,心稍稍的放回了肚子裡。她暗自慶幸,隻求齊公子將這位主兒哄高興了,饒了她這小小的花樓。

齊修禮揮了揮手,待尤老闆退下,與大家一一做了介紹,眾人見了禮,各自打量。

新月潛入窗戶,晚風偷攬紗帷。貞貞抱著一把琵琶,窗下獨坐,肌膚如雪,眉眼如畫,石榴花樣的頭飾和墜子襯得人格外嫵媚,風姿綽約。正是:

蕊珠滿枝夭妍,風骨燒儘殘缺。

朵朵如霞應向北,可惜佳人芳菲。

她衝著兩位公子頷首致意,隨後放下琵琶,走到屋內正中那張大圓木桌子旁,自兩名盈盈少女下首坐下。

這兩名少女,便是梁國公主,慶陽和安寧了。

慶陽穿一身鵝黃色衣裳,彎月眉,杏仁眼,展肩挺背,大大落落,她靜靜地坐在那裡,既不熱絡,也不冷淡,言行得體,保持著一個皇家公主應有的禮儀。有道是:

娉婷窈窕顏如玉,明明眉間不識憂。

但教歲月無遺憾,他人評說又何愁。

另一個穿藕荷色衣裙的,便是上京城裡大名鼎鼎的安寧了。她一手支著頭,一手拿著茶杯,眼皮輕輕撩起,漫不經心地瞥一眼門口,見到人後就笑了開來。眉如遠山,眼似秋水,燈火之下那嫣然一笑,便勝過萬千花開。有詩雲:

芙蓉風情桃花麵,美目含嬌搖扇間。

見人先展三分笑,真心假意不得明。

“進來坐吧。”

安寧招呼了一聲,齊修禮也不客氣,道了聲謝,拉著賀君逸就坐了下來。

此時已是戌時,春風樓的萬千燈火照亮了江麵上的漣漪,兩位公子俊雅非凡,卻是各有千秋。

那個手執一柄摺扇的,就是齊修禮了。他儀態俊朗,豐韻瀟灑,一雙桃花眼似水含情,望著你時溫柔繾綣,一笑起來又盪漾著醉人的春波,隻一眼,便足以讓人沉溺其中。他向著眾人行禮,明明是規規矩矩的、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的禮儀,偏偏他做出來的動作顯出了幾分飄逸的神采,風流蘊藉,見之難忘。

坐在安寧旁邊的,肅著一張臉的,便是如今的金吾衛將軍賀君逸了。

安寧打眼一瞧,便知道這人與她往常見過的所有男子都不同,竟是個難得認真的人。身若青鬆,麵如朗月,臉上冇有汲汲營營、追權逐利的世俗態,也冇有文弱書生賣弄風騷的酸俗樣兒,他就坐在那裡,巍巍雙肩,一邊擔著江河社稷,一邊挑著黎民蒼生。許是在北疆待得久了,他的麵容有些嚴肅,不怒自威的氣勢讓人望而卻步,加之不愛說話,成天裡一副不怒不笑的模樣,更是冇人能知道他在想什麼。

不知怎的,安寧想逗一逗他。

“賀小將軍這般人物,怎的也來這種風月之地?”

賀君逸道:“公主又是為何來此?”

安寧倒了一杯酒,白色的酒盅拿在手裡,觸感微涼,她聞著絮香酒醇厚的味道,抬眸看向賀君逸,隻見這人的側臉在微黃的燭光下愈發刀削斧刻一般。

“許久不見貞貞姑娘了,有些想她。當然,此行最重要的目的,還是想來見一見賀小將軍,聽聞將軍英武無雙,安寧心生敬佩,特來一睹將軍風采。”

她摩挲著酒杯,尾音婉轉,那輕輕的一抬眸,便似燕尾掠過青柳,桃花飄落夢河。

賀君逸的手一頓,安寧哈哈大笑起來:“雖然上京城裡人人都說我安寧囂張跋扈,性情乖張,但對於賀小將軍這樣的國之棟梁,我也是懂得以禮相待的。隻是聽說齊公子會帶著將軍前來春風樓聽貞貞彈曲兒,雖無意叨擾,奈何將軍威名太盛,安寧實在好奇得緊,這才迫不及待地來了這裡與將軍見麵,將軍不會氣惱了我吧?”

安寧話說得明白,賀君逸卻是半點都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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