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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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初,全國上下因自然災害,償還外債,城鎮人口激增,農業的虛假高產等因素影響,致使糧食短缺現象越加嚴重。

在這種形勢下,國家實行了“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調整國民經濟的八字方針,開始大量精簡城市人口。

仝民康首當其衝的被列入了精減對象。

陳廣良通過關係設法想留下大舅哥,仝民康說:“他大姑爺!彆去求人了,回就回吧,我回到老家總還有老屋在呢,彆因為我影響了你們。”

仝蘭芝也不忍讓大哥走,本來想著等情況好些了,把大哥一家都帶出來呢。畢竟在南京比在老家要好的多。大家都好了,纔有能力去幫二哥的嘛。

她懇求丈夫,公安局裡的人你都認識,再想想辦法吧。當初帶大哥來南京,是父親托付的事;現在父親不在了,讓我如何對得起他老人家在天之靈呢。

無奈大勢所趨,仝民康最終被列入公安係統有關家屬下放的名單裡。

檔案規定,每家都得有下放的人員,有些人家全家都被下放到鄉下去了呢。看到這種局麵,仝民康甚至主動要求回鄉下了,他擔心可彆因為自己而波及到大妹和孩子。

陳廣良隻好陪同大哥辦理了戶口遷移手續,仝蘭芝給大哥收拾著行李。還不太懂事的小芳抓住大舅,要跟大舅走。仝蘭芝問:“你是媽媽的孩子,為什麼要跟大舅走呢?這次大舅走了就不能經常回來了。”

小芳天真地說:“我喜歡坐大舅的板車,大舅可以拉我在街上到處跑。”

仝民康揹著行李捲兒,懷裡揣著戶口遷移手續,由陳廣良陪同著依依不捨地來到南京火車站。

陳廣良擠到售票視窗,買了一張去往徐州的火車票,他從衣兜裡掏出五塊錢,夾帶著車票一同塞進大哥的上衣口兜裡。他一直看著大哥上了車才往回走。

仝民康找了個座位坐下來,車廂裡亂鬨哄的一片,他迷茫地東看看西看看。

第二天早上火車到達徐州車站,仝民康慢騰騰地下了車,肚子咕嚕嚕地叫著,他在車上昨天一天什麼也冇吃。

他出站後蹲在一處牆根兒,從包裹裡摸出乾糧啃起來。這塊乾糧是大妹給他特意做的玉米麪鍋貼子。

他漫不經心地抬眼瞅見站前廣場那裡,圍著一大堆人在嚷嚷著什麼。哪成想一不留神手裡的玉米麪餅子被一個人搶奪了去,飛也似的跑遠了。

仝民康懊惱的跺著腳,舔了舔剛纔抓乾糧的手。他索性提著行李捲走過去看那一堆人,原來是淮北煤礦正在吆喝著招工呢。

報名的人還真不少,仝民康從心裡就不想回蘇北老家,於是他拚命地擠進人群去報名。

招工方負責人看到名單上已經有兩百多人了,便停止了報名,招工的讓大家排成隊,挨個詢問起來。

有點文化的被叫出了隊伍,仝民康生怕等到最後人招滿了,他舉手大聲喊道:“俺也識字,俺還有廚藝呢。”

招工方負責人走到仝民康麵前,問:“你會做飯?上百人的飯你能做嗎?”

仝民康急忙遞上南京下放人員的戶口遷移證明,說:“俺能呢,俺先前在南京食堂做過飯呢。”招工方負責人接過仝民康的戶口遷移證,丟進提包裡,仝民康被列入了必招的對象。

下午,最後確定列入招工名單的三十幾個人,在負責人的帶領下,在車站的飯店裡吃罷飯,坐上了開往淮北煤礦的列車。

半個多月後,仝蘭芝收到了大哥仝民康從淮北煤礦寄來的信,從信中獲悉大哥在回家途中找到了工作,還因為有手藝不用下礦井,在礦上職工食堂裡做飯。

仝蘭芝真為大哥感到高興,她又想起已故的父親的囑托,心裡稍稍釋懷了些。

在那個遍地饑荒的年代,有了一份工作,就等於有了飯碗,大哥有了份固定的工作,對整個家庭來說真是一大幸事。

仝蘭芝與陳廣良在南京的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每個月兩人都能擠出幾塊錢,輪換著寄給婆婆和孃家。

小芳有個習慣,陳廣良每次一進門,她總要先伸手到爸爸的衣兜裡掏,以前總能掏出點好吃的,近來卻什麼也掏不到了。

仝蘭芝看著女兒那失望的眼神,對陳廣良說:“你看孩子餓的,大灶上要比家裡好些,你多少給孩子帶點嚼頭回來嘛。”

陳廣良冇好氣地說:“大灶上也不比從前了。”

小芳五歲了,不再去爸爸單位的托兒所了。

她每天跟著媽媽,去媽媽工作的幼兒園裡,她已經是一名幼兒園中班的學生了。

星期天,小芳與住在對門的小朋友開心地玩耍嬉鬨著,她怎麼能懂大人的苦呢。

她看到爸爸空閒時,總要纏著爸爸帶她去坐有小辮子的大汽車。仝蘭芝與丈夫貌似甜蜜幸福的生活,招來不少羨慕的目光,這也就引起了一些不三不四人的惦記。

一次週末,仝蘭芝與丈夫帶著芳芳出門辦了半天的事,那天恰逢嬸子也不在家,小偷光顧了三條巷六號院。

家裡並冇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但小偷總不願空手來一趟,小偷把牆上懸掛著有照片的金色的鏡框,裝有夫妻二人一些證件的柳條箱子一起順走了。

小偷也光顧了宋嬸家,偷了幾瓶珍藏的老酒和一個大座鐘。

丟了些衣服,仝蘭芝倒不可惜,可惜的是丈夫入朝以來的照片和獎章,還有這幾年自己在南京照的照片一張冇剩的都丟了。

後來雖說也報了案,但終是冇有什麼結果,仝蘭芝懊惱了許久許久。

天越來越熱了,剛進六月南京就像個大火爐,太陽火辣辣的耀人的眼。

玄武湖的水像是懸在了空中一樣,悶的人喘不過氣來,院子中間樹上的知了拚命地鳴叫著。

因為家中失竊,仝蘭芝近來總是懶懶地不願起床,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陳廣良一大早起來,推了推身邊的仝蘭芝,說:“該起床了,我去生火,你準備做早飯了。”

仝蘭芝爬起身頓覺天旋地轉,她趕緊躺下去,閉著眼睛說:“我頭暈的厲害,你去街上給小芳買點吃的吧。”

陳廣良去買了兩根油條回來放到桌上,說:“我要遲到了,你快起來吃吧,你看小芳都起床了。”

仝蘭芝聞到油條味兒,胃裡一陣翻騰,她起身衝到洗臉盆架上乾嘔起來。

陳廣良過來拍著妻子的後背,說:“昨天不還好好的嗎?你是不是吃剩飯了?”

仝蘭芝搖著頭,對陳廣良翻著白眼說:“現在誰家還會有剩飯呀?飯都不夠吃呢。”

“要去看看醫生吧?”陳廣良一改平日裡的冷漠,特有溫度地說。

仝蘭芝凝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不礙事,我好幾個月冇有換身上了。”

陳廣良開始還有些不解的站在那裡,恍然間他明白了,高興地說:“這次肯定是兒子,俺看你前麵懷孩子那會兒冇這樣吐過,你注意點兒啊,以後下班你領著芳芳直接回家,買買弄弄的事俺去。”

仝蘭芝突然又體會到了初來南京時的溫馨,她抬頭看看滿心喜悅的丈夫,可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她暗暗地責怪肚子裡孩子:這缺吃少喝的日子,你讓娘拿什麼餵你呀?

仝蘭芝依舊拉著小芳,按時去上班。有空時,她找出芳芳小時穿的衣服,認真地洗洗,破的地方拿起針線縫好,實在不能穿的扯開打成靠子,做成鞋。

酷熱的夏季,蚊子最另人生厭,床上的蚊帳被小芳抓破了好幾個洞,蘭芝找幾塊碎布把豁口縫好。

給小朋友上課時,仝蘭芝有幾次因營養不良眩暈的差點跌倒。

蘭芝為了節省下一點吃的,她硬是中午不從家裡帶飯,午休時在學校她隻喝水。學校的領導知道了這事,每次給小芳盛飯時,總是多加一飯勺,並哄著小芳說:“吃不掉就去找媽媽啊。”

那時,幾乎所有人都是半饑半飽的狀態,仝蘭芝得到了大家的默默幫助,內心充滿了感激。

終於熬到了瓜熟蒂落的一刻,六二年三月裡,仝蘭芝感覺肚子一陣痛,還冇來得及去醫院,孩子就出生了。手足無措的陳廣良,急忙喊來宋嬸子。

宋嬸讓陳廣良取來一把剪刀,放進開水裡燙了燙,剪斷新生兒的臍帶。

宋嬸一邊忙活著一邊說:“看這個毛孩兒這麼小,可有三斤?難怪生的這麼快。唉!當媽的天天吃不好,孩子怎麼可能長得大呦,平日裡不注意看,都看不到你又有了身孕了呢。”

正好那段時間陳廣良工作上很忙,無暇顧及家裡,他到集市上買回兩斤細糧放在飯桌上,就匆匆地走了。

產後第二天,仝蘭芝不得不自己下床做飯、提水、洗尿布。

宋嬸兒看著心疼,她隻要看見仝蘭芝來提水,就會出來幫著蘭芝提進屋裡。她告誡仝蘭芝:“月子裡可不能拿太重的東西,不能抓涼水,會落下月地病的。”

這天,仝蘭芝抱著孩子坐在床上餵奶,小芳也爬上床過來看妹妹,小芳說:“媽媽,妹妹她怎麼不睜眼呀?她都不知道看看姐姐?”

仝蘭芝柔聲地告訴小芳:“妹妹不是纔出生嗎?等過幾天她就能睜眼看你了。”蘭芝逗著繈褓裡的二女兒說:“這是姐姐,叫姐姐!”

這天早上,仝蘭芝正在做飯,繈褓裡的女兒哭了,她對小芳說:“看看妹妹是不是尿了?”

小芳爬到床上,解開包妹妹的小被子一看,急忙從床上下來跑到媽媽跟前,說:“妹妹拉臭臭了。”

仝蘭芝剛要去,陳廣良正好這時回來了,她吩咐

丈夫:“你去給孩子換個尿布,俺這正做著飯呢。”

陳廣良一邊給孩子換尿布一邊歎著氣說:“唉!又是個丫頭。”

“怎麼?嫌棄俺又生了個女兒?”仝蘭芝聽見了丈夫的埋怨,回懟道:“女兒纔好呢,長大了知道疼娘。你都忙什麼呢?纔回來。孩子出生快十天了,趕緊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恰巧這時,有兩隻燕子銜泥落在屋簷下做巢,呢喃細語著。

陳廣良略加思索,說;“就叫小燕吧。”

“還是你肚子裡比俺有墨水,這個名字好。”仝蘭芝誇獎著陳廣良,嘴裡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電影《護士日子》的插曲:“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裡……”

三十六天的產假就要結束了,仝蘭芝攔住正要上班去的陳廣良,說:“你去團裡的托兒所給小燕報個名,過幾天俺上班了好送去入托。”

陳廣良嘲笑著說道:“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先前團裡的托兒所早停辦了。”陳廣良說完自顧自的走了。

仝蘭芝傻眼了,這班可怎麼上呢。她想到了宋嬸,可她又想,宋嬸人家是闊太太,能願意嗎?

管不了那麼多了。

這天,蘭芝抱著小燕,領著小芳來到嬸子家裡。蘭芝小心地說明瞭來意,宋嬸聽了很是樂意地答應了,她說:“白天你大爺上班不在家,孩子們也不常回來,我在家也冇什麼事做,你們把孩子交給我,我到不寂寞了呢。”

仝蘭芝要給宋嬸十元錢作為辛苦費,宋嬸堅持不收,說:“我在家反正也冇有事,給你搭把手不用客氣。”

轉眼小燕已經半歲了,看到媽媽來接她,高興地在宋嬸的懷裡手舞足蹈,眉開眼笑。

仝蘭芝抱回小燕,然後交給小芳看著,她繫上圍裙打開蜂窩煤爐做晚飯。

不一會,陳廣良也回來了。芳芳朝爸爸飛跑過去:“爸爸!爸爸!”。

陳廣良手伸進衣兜摸出一點吃的塞進女兒嘴裡,摟住芳芳親了一下,說:“看著妹妹去,媽媽做飯給你吃。”

仝蘭芝眼睛瞟一眼丈夫,感覺哪裡不對勁。吃飯時她仔細再看,發現丈夫藍製服上的領章和帽徽冇有了,她奇怪地問:“誒!你軍裝上的領章呢?是不是芳芳給你抓掉了?”

陳廣良漫不經心地說:“俺離隊了,不當這公安兵了,俺申請回地方工作的報告批下來了。”

仝蘭芝一下子愣在了那裡,急得站起來說:“你怎麼也不和俺商量呢?這麼大的事兒。”

陳廣良一臉不高興地說:“俺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和你商量?再說製服我早就穿夠了,大熱天的軍紀扣還得扣的嚴嚴實實的。”陳廣良為自己的決定辯解著。

仝蘭芝生氣地看著丈夫說: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俺娘幾個想想呀!你想好過冇有,不在公安乾了,現在到哪裡去能找到合適的工作?”

“領導說了,因為你在南京,所以俺可以在南京找份工作。可俺想了,老家就剩爹和娘了,秀紅最近也去了大慶,所以我要求回原籍,這樣離雙方老人都近,照顧起來方便些。”

仝蘭芝哭了起來,她說:“眼下這年頭,我們做兒女的在外有衣穿有飯吃有房子住,就是對父母的最大孝敬,不一定非要守在跟前。你走了,我們娘幾個怎麼辦?難道我們也要跟你回去嗎?”

陳廣良不再說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仝蘭芝看木已成舟,再怎麼責怪也無濟於事了。

晚上,兩人躺下後又一次說起去向的話題,反覆激烈地爭論後,陳廣良高八度的吼著堅持要回蘇北老家。仝蘭芝見硬的不行,便用溫柔的語氣勸解陳廣良:“俺先回蘇北老家看看實際情況再決定,檔案先彆拿回去。回去了再聽聽爹和孃的意見。”

陳廣良聲調低了下來,想了想,說:“也就是的,回去聽聽爹孃的意見。”

學校還有一個月才放暑假呢,仝蘭芝暫時帶孩子繼續留在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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