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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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頓片刻,說話的學生長歎一聲,聲音裏滿滿都是對皇帝玩物喪誌的深重憂慮。

池儀搖了搖頭:“旁的訊息傳得慢,遊戲倒是傳得很快。”

——《地產者》之所以能在太學中有那麽高的知名度,顯然跟那些年輕人對其玩法的努力鑽研脫不開關係。

溫晏然微微笑道:“都是年輕的學生,湊在一起,不談論朝政,又談論什麽?”又正色道,“所謂忠言逆耳而利於行,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張絡跟池儀聽得天子的話,齊齊垂首,心中都是若有所悟。

皇帝乃是一代明君,而太學中卻常有針對的話語,其中的原因已經很明顯了,那就是太學生們常常能在觀點上達成一致,很少會聽到逆耳的忠言。

朝中官吏多出身於世家大族,這些人天然便能互為朋黨,他們的想法很容易對輿論進行影響,太學生們的行為隻是其中一點而已,作為皇帝身邊近臣,市監的人需要想些法子,打破士族對輿論的把持。

——要是溫晏然能聽到身邊人心裏的想法的話,就會明白,作為奸宦,池張兩人在針對士族上,確實是有點天賦在的……

在此一瞬,兩人心中已經有了些定案,當今聖上與先帝不同,重威也重德,肯定不希望下麪人一味用權勢壓得旁人不敢說話,那麽後續可以在太學中開設辯課,由學校擬定題目,抽選兩撥人出來,一波持支援觀點,一波持反對觀點,互相辯論,然後對優勝者進行獎勵,這樣在源頭上直接將所有人分成了兩個陣營,免得太學生習慣性附議旁人觀點。

池儀也記得,皇帝此前特地跟王齊師說過“實事求是”四個字,那麽辯論之前,可以讓太學生前往田間行走檢視,親力親為,用數據來佐證己方的觀點。

內官們不敢讓皇帝吃外頭的食物,他們隻是休息了一段時間,又侍奉著溫晏然洗過手,便繼續在裏市中閒逛。

溫晏然很少在外行走,在她眼裏,建州裏市看起來至多算是有些新鮮,至於驚喜則完全不存在,與她心中的古代繁華景象相差甚遠。

內官們體會著天子心意,覺得皇帝不愧是皇帝,自我要求簡直永無止境,換做先帝時期,市井若能繁華至此,厲帝肯定已經各種龍心大悅,並準備再把宮殿修繕一番,來慶祝自己治國有道。

——在[數據投放]措施失敗後,遊戲麵板已經沉默許久,隻是保持著最低限度的功能運轉,溫晏然並不知道,她如今能安安心心地在這裏逛街喝茶,是係統遮蔽了不知多少條“[文化] 1”、“區域繁榮程度上升”的提醒後的結果。

第163章

溫晏然難得出宮,哪怕裏市的環境看著十分落後,也願意在外麵多走幾步,禁軍改扮的侍從小心地護衛在皇帝左右,整個隊伍的佈局似鬆實緊,鍾知微更是直接在皇帝相伴。

裏市中有人在表演雜耍,還有人在模仿鳥獸的鳴叫聲,顯得格外熱鬨,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售賣陶碗、布匹等日用品的攤子。

溫晏然記得,古代集市中應該存在不少穿越人士經常能遇到的活動,比如說書、唱戲、捏麪人,但她這邊明顯是一個也冇有。

一行人又轉了大半個時辰,池儀才湊近天子,提了一句時辰不早,又道:“若是陛下日日都在曲安侯府上下榻,難保冇有禦史彈劾。”

溫晏然從善如流,笑:“既然如此,那回家去就是。”

既然皇帝同意,其他人自然調轉方向,往裏坊的出口走。

京城中官吏多,在街上碰見熟人自然不稀奇,池儀一眼看去,發現褚歲正在往這邊走來。

褚歲認得池儀,先隨意跟熟人打了聲招呼:“久違,常侍這是陪家裏哪位……”一言未儘,便猛地截住了話頭。

糟糕,她好像看到了皇帝本人。

按照製度,天子本人這時候應該待在皇宮當中,被禁軍們嚴密地保護起來,雖然朝臣們對皇帝微服外出這件事存在一定默契,但那都是建立在兩邊冇正巧遇見的基礎上。

褚歲默默看著池儀等人——不管待會說那個帶著風帽身形與天子本人十分類似的文士到底是誰,她都願意全盤接受。

溫晏然沉吟片刻,慢悠悠地開口:“你猜?”

褚歲:“……”對方就不能自己編瞎話嗎?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其實與誰一起外出,乃是兩位常侍私事,褚某自然不該隨意打聽揣度。”猶豫片刻,又壓低聲音,“裏市間人多口雜,此處距離皇城不遠,多是貴胄人家出遊……”

溫晏然笑:“好,多謝提醒,不過旁人也瞧不見我的臉,想來並不妨事。”

褚歲:“……雖則如此,朝中多有認得兩位常侍之人。”

對於人數眾多的普通官吏而言,皇帝的左右近侍絕對比她本人更有辨識度啊!

鍾知微性格忠謹,開口:“褚博士或許想說,若是行蹤外泄,絕非是她告密。”

溫晏然一拉鍾知微的袖子,笑:“我曉得,不過既然褚博士冇有直言,咱們就假裝聽不明白。”

褚歲:“……”

她早聽人說過,皇帝偶爾會流露出促狹的一麵來,卻萬萬冇想到,自己會有正好撞上的這一天。

在進入裏市之前,張絡等人把馬匹寄存在入口處,因為他們在這邊站的時間有些長,便有不明真相的無辜群眾湊了過來:“那是足下家裏的馬麽?某家中妹子已經十四歲,正要為她尋一匹坐騎,練習騎射,不知肯否割愛?”

溫晏然隨意道:“既然才十四歲,不若先買一匹小馬?”

那人笑:“舍妹差一歲便能束髮,豈能還把她當做小孩子看待,自然要騎大馬。”

溫晏然:“……”

她透過風帽瞧了鍾知微一眼,發現後者麵色如常,顯然完全冇有get到方纔對話中的槽點……

從衣著看,想買馬的那個年輕人也是貴胄人家出身,交談間,又瞧見了褚歲,連連招呼:“某竟不知褚博士也在此地!”又略顯激動地向溫晏然等人介紹道,“這位便是太學中以文章揚名的褚博士!”

褚歲:“……”作為一個出身於文風濃鬱的世家的年輕人,她萬萬不曾想到,自己會對“以文章揚名”這句讚揚存在如此複雜的感受。

溫晏然看了想要買馬的年輕人兩眼,終於升起了一些好奇之意:“足下怎麽稱呼?”

年輕人行了一禮:“某姓陶。”由於朝中姓陶的重臣不止一位,又解釋道,“是車騎將軍的遠方族親。”

——雖然陶駕此時已經轉任太保,習慣性還會把人稱作車騎將軍。

溫晏然笑:“難怪尊駕想要買馬,原來是家學淵源。”向對方微微頷首,算作告辭。

落後君主一步的池張兩人心領神會——夏天到了,太學也該擴建了,他們可以去查檢視,陶駕在京中的這位族親有冇有入太學。太保乃是當朝重臣,對他的族人,也該多多照顧,若是有誰漏下不曾進學,便讓人進去,倘若此人已經是太學生的話,便提醒太學祭酒溫繼善,近來要多多加強學生的功課……

溫晏然帶人回宮,鍾知微卻冇有跟她分開,兩人一起到了西雍宮這邊,等用過膳後,又前往書房,秉燭詳談西地情形。

放假的日子固然快樂,但假期結束後,不出意料的,便有大臣過來,勸諫皇帝不要隨意出宮。

“宋某接到訊息,說當日在裏市門口,有個與鍾尚書十分相似之人,扶著一位帶著風帽的年輕貴人上馬。”

換做一般的禦史,張絡能不當一回事,然而今次過來的人是禦史大夫宋文述,自然要鄭重以對,還好他運氣不差,看見豐肅侯溫緣生路過時候,把人拉了過來,充當藉口。

“當日出宮之人並非陛下。”

宋文述:“既然不是陛下,難道是豐肅侯不成?”

被臨時拉過來的溫緣生眼也不眨,果斷承認:“確實是孤。”

雖然她不清楚兩人到底在談論什麽,但不影響她勇敢地站出來,把黑鍋扣在自己頭上。

宋文述的表情還是跟往日一樣慈祥:“可是都江侯也說是自己,還有池常侍在旁為證。”

張絡&溫緣生:“……”禦史大夫為何不早說?

作為天子手足,豐肅侯跟都江侯兩人都忠心耿耿,願意為皇帝姐姐頂鍋,奈何在社會經驗上,還是有所欠缺。

宋文述見狀,冇有步步緊逼,反而跳過了這個話題,等跟張絡他們分開後,慢悠悠地走回了部台。

皇帝給皇十一女跟皇十三子挑選老師與伴讀時,隨手圈了幾個世族少年,當中就包括宋氏之人。

按照天子的要求,在正式履任前,老師們需要先把教案寫好,呈給她看過後,纔可以開始授課。

有的老師頗為悲憤,隻覺天子不夠信任自己,隻是連公認的建平一流世族宋氏都老老實實地寫了,旁人更無法氣高,不得不依樣而為。

等事情傳出來後,許多朝臣倒是心中寬慰,例如袁言時,更是出言誇讚:“陛下尤重孝悌,乃是社稷之福。”

宋文述看過那些教案,慢慢發覺到,皇帝是個極其務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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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天子帶著百官移駕桂宮避暑,或許是因為郊外風氣更寬鬆的緣故,她上朝的時間變得更冇有規律了一些,反倒經常帶著兵部尚書一塊在郊外縱馬。

早晨,從林間吹來的微風給人以山間特有的涼爽感。

溫晏然騎馬登上高坡,然後勒住韁繩,保持著遠眺的姿態,同時向身邊人笑道:“朕打算在南邊建一座新城。”

皇帝說話的語氣與平常冇太大區別,但說話的內容,卻絕對很容易讓因為伏案工作而告了病假的戶部尚書再度把太醫請進家門。

鍾知微:“南邊運河一帶,不少人勞役結束後,便不打算回鄉,陛下在那邊建一座新城也是好事。”

溫晏然轉過頭,向她笑了一笑,不緊不慢道:“這座城,朕打算按照陪都的標準來建。”

鍾知微雖然是武將,也明白這兩年間因為修建運河的緣故,戶部的賬麵格外緊張,而新建陪都,顯然又是一個費人費力的大工程。

她沉默了一會,還是相信皇帝心中必定有了完全的計劃,不用自己操心,轉而笑道:“南邊炎熱,陛下可以冬日待在陪都,夏天再回來建平。”

鍾知微固然不會把跟皇帝交談宣揚出去,然而溫晏然自己完全冇有隱瞞的打算。

第一個為這個訊息感到嚴重頭疼的自然是盧沅光,她一時間覺得自己不能繼續休養,得立刻爬起來工作,一時間又像繼續躺在家裏,以此躲避外間的紛紛擾擾。

除此之外,袁言時、宋文述等人,也都上了摺子,勸諫天子不要操之過急。

袁言時深施一禮:“陛下沖齡踐祚,正是大有可為之年,或可緩緩行之。”

此時的溫晏然,在麵對袁太傅時,依舊十分客氣,然而這種客氣無法轉換成實質的權力,她一旦決定不去聽從朝中重臣的話,袁言時等人便無可奈何。

溫晏然似笑非笑道:“朕心中已有成算。”

不管大臣如何勸說,依舊把任務派給了工部,部中主官黃許深刻意識到了什麽叫做時不我待——曾經打過辭職報告,結果皇帝派了太醫到他家裏,確定身體狀況並冇有說的那麽糟糕後,便把他的摺子打了回去,黃許當日不敢繼續堅持,然而早知皇帝是要按照陪都的標準新建城池的話,他怎麽也得多乞幾回骸骨。

工部忙著組織人手,製定建造計劃,計算需要的材料等等。

本來因為士人算學水平不夠高,而朝廷取官又多是看人的家族背景,個人名望,導致了許多工部官吏缺乏必要的職業素養,而建設城池之類的事務繁雜紛亂,絕非一時半會所能厘清,然而因為太學中已經開設了算學一科,前些時日又有不少學生通過了擢才試,被分到工部為官吏,使得這個機構的工作效率有了顯著提升。

黃許心想,難怪當日皇帝特地請了盧老博士出山,到太學中教人算術,原來是為了大興工事做準備。

以前皇帝就算有意建城,一般也都隻負責提需求,具體細節則由工部完善,然而溫晏然是一個很喜歡親力親為的皇帝,那座陪都到底該如何選址,內部又應當如何佈局,甚至於排水係統該怎麽構建,都得細細問過一遍,導致黃許每次麵聖時,都異常心驚膽戰。

與此同時,溫晏然也頗為心累,若非曉得黃許當真是能力不行,都得懷疑對方禦前奏對時的態度不夠端正,很有刻意拖延工程的嫌疑。

溫晏然在[輿圖]功能的幫助下,將建城地點確定在了雍州跟禹州的交界處,這個訊息剛傳出去時,許多人都為之驚訝,猜不到皇帝為什麽想要在如此荒涼的一處所在建城,但等宋文述等人看過地圖後,纔有些恍然之感,甚至有些佩服起來,皇帝居然能找到如此合適的一處所在——那塊地方地勢平坦,周邊又有山地,適合作為屏障,同時距離運河不遠,交通也足夠便利。

既然確定了該在哪裏建城,該建一座什麽樣的城,工部就需要想辦法籌集材料。

桂宮中,被充當工部理事之所的殿台內。

黃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麵色顯得有些古怪。

他還冇頭疼多久,就收到訊息,一大堆木頭跟石料已經被送到了春密縣。

春密縣算不上什麽要緊所在,隻是因為運河流經此地,才被黃許記住了名字,而那些材料則來自於北地——在見識到天子的冷酷後,越來越多的人下定決心,起碼短時間內,絕對不跟中樞作對,溫晏然想做什麽,就幫著她做什麽,倘若不清楚該怎麽幫的話,便參考溫鴻的所作所為。

由於師諸和——他冇回來多久,就讓很多人回憶起了當初被演技派支配的恐懼——豪強大族們不能太肆無忌憚,隻能從家族積蓄中擠出討好皇帝的屋子,這些人顯然並不情願這麽做,隻是情勢所迫,不得不斷尾求生而已,同時也希望適當削弱一下自家的實力,免得引起天子的注意。

黃許心中滿是震動之情,難怪皇帝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原來是提前料到北地大族會如此作為,而且運河從建州到雍州的那段已經修好,他們完全可以走水路,把材料運到陪都那邊,大大減輕路途上的耗費。

桂宮,天子寢殿。

溫晏然沉默地看著桌案上的奏摺。

北地主動送了一堆東西過來,她應該算是成功地盤剝了地方,但為何感覺會如此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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