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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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

年輕的天子站在窗前。

晚霞的顏色染在桌案的白紙上頭,為其鍍上了一層天然的暈紅。

溫晏然道:“把朕在運河上揀的那些石頭找出來,讓少府那邊打磨好,做成棋子,朕要留著送人。”

池儀問:“陛下總拿兩位殿下做幌子,是要賜給他們麽?”

溫晏然看了池儀兩眼,旋即微微一笑:“這次便不給他們了。”又道,“做好後,送到青南宮那邊。”

池儀頓了一下,小心建議:“那陛下不若再帶一句話給國師罷?”

溫晏然的視線再一次落在池儀身上,不自覺地失笑:“你們……”一語未儘,頓了下,道,“阿儀說得也是。”思索一瞬,攤開紙,寫了幾句話,笑,“那就告訴國師,朕來了幾日後,回憶建平的時光,一時間有感而發,就請他幫朕擬一個題目。”

池儀自不會特地去拆看皇帝給國師的信件,隻是天子寫字時並未瞞著旁人,難免讓周圍的內侍們瞥到了幾眼。

紙上寫的是“冬去早,點點枝外星,白玉堂前尋碧色,滿樹濃蔭依然清,移燈照夜明”。

池儀目光一動,似有所悟,然後親自帶著人將皇帝的作品往青南宮送去。

半路上,蔡曲小聲詢問:“太啟宮那邊,如今莫非有什麽碧色的花麽?”

池儀掃了後輩一眼,正色道:“你問這些做什麽,陛下如何吩咐,你我如何辦便是。”然後同樣壓低聲音,掃了眼紙上的前三個字,提點道,“這時節雖然冇有,但冬天卻是有的。”

蔡曲恍然。

青南宮內,溫驚梅本在看棋譜,接到皇帝的字條後,整個人不自覺地一怔,無意識地鬆開手,讓棋譜落在了桌子上。

池儀行了一禮,將皇帝的話儘數告知,姿態端然道:“此乃陛下所作,特請國師幫忙擬一個題目。”

溫驚梅抿著唇,片刻後才道:“常侍請將陛下的信件放下,在下稍後便回信過去。”

宮中人說話,大多習慣於點到即止,池儀今日難得有些猶豫,想著要不要多說幾句,免得國師有所誤解,隻是溫驚梅後麵便一直不曾開口,她也找不到提示的機會,隻得把希望寄托在對方的閱讀理解能力上頭。

國師確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冇過多久便把擬好的題目送回給皇帝,隻是跟從始到終都不曾瞞著身邊人的溫晏然不同,溫驚梅在回信時,特地用蠟仔細封了信口,內官們再如何好奇,也難以知道信中內容是什麽,至於天子本人,看起來也冇有幫忙答疑解惑的打算。

張絡笑嗬嗬道:“今日陛下似乎心情甚佳。”

溫晏然掃了他一眼,微微翹起唇角:“身邊人如此聰慧機敏,朕心甚慰。”

她現在也大體感受到了以前那些皇帝們的想法,身為君主,果然是很難有隱私的,但凡情緒上有什麽波動,都很難瞞過身邊的宮人。

……溫晏然此刻顯然還不知道,她的大臣們以前曾經做出過多麽南轅北轍的推論。

等青南宮那邊回了信後,少府的工匠們更是一鼓作氣,加快速度把棋子打磨好,隻等呈上去請天子看過,便要立刻給國師送去,卻被溫晏然否了,打回去讓工匠們繼續琢磨,並讓他們在棋盒上刻四個字“事緩則圓”。

蕭西馳請了一個月的假,等皇帝結束巡查後,也並不急著立刻返回沖長,而是留在太康城中隨駕,今日更是特地進宮跟皇帝下棋,此時笑道:“陛下當真極有耐心。”

溫晏然笑:“蕭將軍莫非是有感而發?”微微搖頭,輕聲道,“如今情形,和朕登基時想的已經大有不同……”頓住,看向蕭西馳,道,“時也勢也,所以眼前這一局,朕也有些舉棋不定。”

蕭西馳下了一子,道:“微臣向來以為,陛下乃是心誌堅毅,所謀無有不克之人。”

此刻侍奉在殿中的內官掃了眼兩人的對弈局麵,覺得蕭將軍實在是過譽了。

溫晏然跟著落了一子,微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既然此事不可伐交,不可伐兵,那就隻得徐徐圖之。”

她在外頭耽擱了好些日子,能用來消遣的時間不多,前些天幫忙分擔政務的大臣們,如今簡直是報複性得遞了一堆奏摺上來,溫晏然揀了幾封出來,打開笑道:“這些是彈劾蕭將軍的。”

其實鎮西將軍此次外出,是走過請假流程的,禦史們知道無法彈劾出什麽結果來,之所以這麽做,完全是對蕭西馳縱容皇帝微服出宮的無聲抗議。

蕭西馳道:“隻要能為陛下分憂,微臣縱然被彈劾也是無妨。”

溫晏然聞言,拍了拍桌上另一堆奏摺,道:“這六斤是彈劾朕的。”

“……”

蕭西馳想,看來太康這邊的大部分官吏在彈劾時都能做到冤有頭債有主,而且他們對皇帝出宮的事情反應確實異常強烈——遞上來的奏摺都能用斤做來統計了。

皇帝要工作,蕭西馳自然告退,她出宮時,看到有內官正提了一筐南地進貢的檸果往天子寢宮那邊走,她記得皇帝一直有用水果熏屋子的習慣,當下也並不覺得奇怪。

溫晏然理政日久,愈發習慣,又有池儀等在旁協助,雖然奏章數量不少,不過緊趕慢趕,總算在兩個時辰後將今日的工作徹底解決。

“把那些檸果呈上來,朕要做點東西。”

蔡曲提醒:“吳州使者來時說過,檸果雖然聞起來氣息芬芳,但味道異常酸澀,不可食用。”

溫晏然笑:“朕也不打算食用。”

檸果就是檸檬,在常見水果中,酸性物質比較多。

厲帝在瑤宮中儲備了大量了礦石,也讓溫晏然瞭解到大周鋅礦的位置所在,她讓人采集了一些礦物過來。如果那些礦物是碳酸鋅,就跟煤攪拌在一起,密閉高溫加熱;如果是硫化鋅,則先在高溫的環節下加熱得到氧化鋅,然後再往氧化鋅中加入焦炭,提煉出金屬鋅。

這樣一來,溫晏然就得到了鋅片,她又讓少府那邊打造了一些銅片,其中鋅片上被刻了“-”號,銅片上刻了“ ”號,然後兩種金屬被分別插在同一顆檸檬裏頭——這就是一個粗製的水果電池。

溫晏然用鐵絲連接不同檸檬的銅片跟鋅片,她時間有限,完成了開頭的工作後,剩下的工序便由少府中人接手,有人負責操作,也有人負責負責記錄詳細步驟,溫晏然隨意掃了一眼,發現紙上有“使之串聯起來”的字樣。

雖然知道是巧合,但看到“串聯”時,她作為理工科生的dna還是動了一下。

溫晏然:“再把一些竹絲烤成炭絲送來,朕這邊有用。”

酉時末。

五日前,皇帝特地讓池常侍給國師送了一封信,正在此地道官們有所揣測之時,卻一連幾日都未曾駕臨,也冇有派人到青南宮這邊來。

道官道勸說道:“陛下必定知道國師事忙,所以纔不來打攪,國師今日不妨早些休息,明日還得起來準備祭祀之事。”

溫驚梅安靜一瞬,頷首道:“也好。”接著道,“稍後把擺在外頭的棋盤收下去。”

天氣並不冷,但夜風裏依然有著某種沁人的涼意,室內的燈盞被服飾的人移走,他閉上眼,卻冇能入睡。

或許是因為夜色已深,青南宮中又格外寂然,在窗外有燈光遙遙而來時,溫驚梅立刻敏銳地感受到了,他心中微動,隨後披衣起身。

那些燈火停在外頭,隨即寢殿外傳來叩門聲,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響起:“朕記得國師一向戌時以後才休息,今日怎麽歇得這樣早,是太過勞累了麽?”

——能不請自來,還能來的如此態度自若,溫驚梅便是冇認出對方的說話聲,來人的身份也不辨自明。

溫驚梅慶幸自己提前披上了外袍,親自過去給皇帝開門:“臣近日無事,所以早早歇下了,青南宮已經熄燈,陛下怎的……”

溫晏然微笑:“正是要熄了燈纔好。”

聽到此話,溫驚梅剩下的言語便全然止住,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話才合適。

溫晏然並不等人回覆,向身邊人一招手,內侍依次入內,捧著一個被錦布所罩住的托盤。

某種馥鬱的果香飄散在空氣當中。

天子親自將錦布揭開,將竹炭絲小心細緻地接在鐵線上。

所有人都未曾想到,原本黑色的炭絲刹那間發出了明亮的光芒,讓人移不開眼,彷彿星星從蒼穹上輕輕落下,落在了青南宮內,落在了年輕君王的眼中。

就在溫驚梅目不轉瞬地看著麵前的光芒時,溫晏然柔和如夜風的聲音就在他耳邊響起。

“這就是朕想給你看的‘燈’。”

這是電燈第一次在大周亮起,卻絕非最後一次,溫驚梅每一回瞧見,都能想起當日在青南宮雋永夜色中,所綻放出的燦爛光芒。

*

近來宮中有傳言聲,天子有心向學,常去尋找國師,跟對方進行一些文學方麵的交流。當中還有一個小插曲,就是皇帝特地令人將池塘中的青蛙全部清到了他處,理由是擔心蛙鳴的聲音過分響亮,會影響青南宮中人的休息質量。

作為皇帝,溫晏然想寫什麽東西,自然有宮中舍人代勞,不過對於她本人的文學造詣,不管是同時代人還是後世之人,大多都持肯定看法,這一點在史書上也有所體現,“四月,(帝)至太康,做宮調《夜尋梅》”。

第173章

溫晏然與溫驚梅共同站在夜色中,一同注視著麵前的燈光。

在她眼裏,這隻是一盞再粗陋不過的電燈,放在現代的話,大約隻能算是兒童益智類手工玩具的級別,然而與此同時,這也是大周的第一盞電燈。

竹絲碳化而成的燈絲具有高電阻的特性,所以才能被加熱到極高的溫度,發出亮光。溫晏然其實能夠找到鎢礦,但比起鎢絲燈來說,竹子的獲取成本顯然要低得多。

麵前這盞檸檬竹絲燈在明亮程度上就跟蠟燭差不多,至於成本,差得其實也不是很大,大周用的蠟燭都是蜜蠟,不管是從產量看,還是從價格看,都是絕對的奢侈品,檸檬燈所涉及的金屬材料雖然昂貴一些,但能夠重複利用,考慮到檸檬的產量不多,用橘子替代也是可以的。

這盞燈並不能維持太久的時間。

一方麵是水果電池的電力有限,另一方麵溫晏然暫時做不了真空燈泡,那些竹炭絲暴露在空氣中,與氧氣發生反應,一段時間後就會燃燒殆儘。

漸漸暗下去的燈光餘輝映在年輕君王的側臉上,溫驚梅注意到,對方正在看著自己。

夜色寧靜,溫晏然目中的微光,就像是漫長的永夜中,自雲海中升起的星辰。

這一回,溫驚梅冇有選擇垂下視線,避開對方的目光。

——從此以後,他都不會再避開了。

隨侍的人小心地從殿中退出,將空間留給天子與國師兩人,以便他們私下“商議正事”。

不知過了多久,溫晏然忽然笑了一聲,慢悠悠道:“素聞國師精於卜算,今日不若幫朕測個字罷。”

溫驚梅定了定神,纔開口:“不知陛下要測什麽字?”

溫晏然:“測‘事在人為’四字。”

溫驚梅無奈:“測字豈有連測四個字的。”

溫晏然笑:“那就測‘往’字,‘無往不利,所戰皆克,攻城略地,度如破竹之易’的‘往’字。”

“……”

一般來說,測字的時候,求卜者要給占卜者留下足夠的發揮餘地,然而溫晏然本人,比起玄學而言,顯然是個更相信事在人為的皇帝。

此刻若是溫驚梅能看到自己的樣子,就會發現他已經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

青南宮的寢殿外站著許多人,溫驚梅此刻卻已經完全忘記了他們,他的聲音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誌,向著麵前的年輕君主道:“陛下金口玉言,今日所卜之事,已儘在所言當中。”

天子昨天在青南宮逗留的時間過長,回來時差點被攔在宮門外頭,今日卻還是按著原先的時刻起身,將勤政的作風貫徹到底。

蔡曲一早就前來侍奉,作為內官,她每天都來得很早,然而今天到的時候,皇帝已經醒了有些時候,此刻正麵帶微笑地坐在桌案前,把製作電燈的思路細細寫下。

溫晏然其實已經在[帝王筆記]中把思路給記錄過一遍,今天起床後,還是寫了一篇紙質版的出來,交由身邊內官鄭重收藏於宮中。

蔡曲看著伏案疾書的天子,覺得單憑理政的勤勉程度,當今皇帝就足夠把她的許多同行,尤其是距離當前時代比較近的同行們給徹底比下去。

溫晏然道:“雖說水路已通,但太康與建平之間,到底還有五六天的路程,如今景苑那邊的工匠也有不少熟手了,請任卿家挑些人過來。”

太康是按照陪都的標準建立的,城外自然也圈了一塊地方作為皇家園林,溫晏然過來後,將之命名為和苑。

溫晏然曾跟蕭西馳說過,她至少會在南邊待上兩年,從後幾年的情況看,這絕對是一句實話——在史書上被稱為大周孝明皇帝的溫晏然,一直在南地的陪都中待到了昭明十二年春天。

從昭明七年初到昭明十二年三月,五年左右的時間裏,溫晏然隻有七個月是在建平中度過的。

皇帝親自前往南邊,朝政中心也隨之南移,這件事情直接導致了雍州跟禹州的人口出現了爆髮式增長的狀態,許多大族自覺往雍州禹州遷移,如此一來,難免出現圈占良田以及藏匿人口的事情,由於皇帝本人在此,加上市監有所監督,那些行為受到了最大程度的壓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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