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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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匣子錢雖然數量不算太多,卻勝在少府中不曾留檔。

“出去之後,你再分阿絡一些。”

見池儀要開口推辭,溫晏然負手而笑:“不妨事的,朕馬上就要有利市入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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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女官在蕭西馳前麵持燈引路,另外六名宮人隨在她身後,一路向西雍宮行去——溫晏然請這位慶邑部新首領做客時,表麵禮數做得格外到位。

蕭西馳回想這些天看到的,聽到的有關新帝的事情,覺得對方大抵和自己一樣,都是因勢蟄伏之輩,隻是對方已經趁勢而起,而自己還不知道什麽時候纔可以返回慶邑。

女官將蕭西馳引入西雍宮內,她抵達的時候,正殿中已經佈置好了案幾坐塌,一個穿著禁軍服飾的人坐在那裏,看麵目,正是新任的內衛統領。

蕭西馳知道麵前這人乃是有著“天子之劍”讚譽的鍾知微,不敢小覷,兩人互相見禮後,各自入座。

溫晏然冇讓兩人等多久,幾乎蕭西馳前腳剛到,她就披著厚實裘衣,乘輦而至。

——按照溫晏然的習慣,隻要不是太遠的地方,她都寧願步行,隻是今日紮馬步的後勁有點過於充足,纔不得不稍稍調整了下出行方式。

池儀小心地將天子從車輦扶下。

溫晏然緩步入殿,抬手免掉兩人的禮:“蕭卿,鍾卿,你二人與朕年紀相仿,今日又是私宴,不要拘束。”

鍾知微自然連道不敢。

蕭西馳拱手:“陛下性情寬和。”

她聽到天子說話時,眼角忍不住跳了一跳——哪怕礙於君臣名分,蕭西馳都頗想說一句“誰跟你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子是同齡人”,要不是溫晏然因為登基的緣故提前束髮,按照現在的習俗,對方平時更該梳著總角也就是雙馬尾的髮型出門,在各種意義上都屬於十分典型的黃口小兒。

溫晏然看了蕭西馳一眼,笑吟吟地入座。

按照大周的禮儀製度,天子的晚膳應當有二十七道菜肴,排除掉那些被提前送給大臣的,也就近二十道,因為是冬日,蔬果要少一些,多是雞,鴨,魚,羊肉以及羹湯,溫晏然吃得很剋製,一方麵是太醫院院正曾叮囑,說天子雖然病癒,但還要以慢慢調養為主,不能暴飲暴食,否則於身體恢複不利,另一方麵是……

皇帝禦膳的味道其實也就那樣。

不能說不好吃,但實在不太符合她內心對美食的期待值。

大周的食物以烤,炸,燉為主,炒菜倒是也有,但不太常見,算不上主流菜肴。

溫晏然夾了一筷子羊腿肉,看著碗裏的食物,忍不住想,怪不得很多穿越小說的主角能憑藉一手高超的烹飪技術聞名天下,其實還挺合邏輯的,她要是遇見一個做菜合口味的人,確實是連賜爵的心都有了……

陪一個不太熟悉的上司用飯不算多美好的體驗,唯一讓蕭西馳稍感安慰的是天子用飯時並不多言,而禦廚的手藝也頗為不錯。

飯畢後自然是閒談時間,溫晏然笑:“朕聞蕭將軍嫻讀兵書,又長於武藝,乃是將帥之才。”

蕭西馳聽得心頭一跳,連忙拱手:“陛下謬讚,臣儘日閒居,無所事事……”

做皇帝的好處就是有時可以不用太顧及下屬的意見,溫晏然不等人說完,就輕輕一擊掌,旋即有女官將蕭西馳進宮時解下的佩劍呈上。

“今日請蕭將軍過來,是想討教一下將軍的劍法。”溫晏然倚靠在案幾上,微微笑道,“將軍若勝了,朕就許你一個賭注,但若是將軍敗了,也要輸給朕一個賭注。”

蕭西馳肅然起身:“微臣不敢在陛下麵前與人相爭,但不知是何賭注?”

時人頗重信義,如果蕭西馳贏了賭注,並以此為藉口,要天子放自己回鄉,朝中那些大臣頂多說幾句皇帝胡鬨,卻也隻能捏著認了此事,就算心裏有一百個不願意,也頂多悄悄派刺客於半途中截殺,她還是有極大的可能成功返回慶邑的。

所以在聽見溫晏然說輸給自己一個賭注時,以蕭西馳的定力,都不自覺地感到動心。

溫晏然注視著麵前的慶邑部首領,笑道:“賭注是什麽,將軍日後自知。”

女官雙手托起佩劍,遞到蕭西馳身邊,而另一邊的鍾知微已經按劍而起,蕭西馳猶豫一瞬,握住劍柄,道:“既然如此,那微臣就失禮了。”

身為一個邊人,她敢在皇帝麵前手持兵刃,鍾知微完全可以以此為藉口,帶著禁軍過來將自己就地撲殺,不過哪怕溫晏然壓根不找藉口,命人在蕭西馳進宮時,將她亂箭射死,朝臣們也不會產生太強烈的負麵情緒,最多時候批評一下皇帝。

——畢竟在時人眼裏,邊人與中原人本就存在天塹一般的差距,鍾知微雖然也有邊地血統,但與蕭西馳並非出自一部,冇有什麽鄉梓之情,而且除了中原人鄙視邊人之外,邊人自己也互相鄙視,內裏關係十分複雜。

女官將兩人引到殿前的空地中,她們身後的殿門保持著洞開的狀態,以透明擋風的龍紗帳間隔內外。

第19章

溫晏然坐在殿內,隔著帳幔,看著鍾蕭兩人比劍。

殿前劍光如飛虹,交錯縱橫,映著雪光,猶如搖落的天星。

鍾知微的劍法脫胎於禁軍,然而卻有著在年輕人中極其少見的狠辣與老練,而蕭西馳的劍術則不拘一格,望之如驚風掣電,灑脫自如。

溫晏然笑:“依阿儀看,她們誰會贏?”

池儀平日裏一貫很注意積累各種知識,以便應對領導的提問,但武藝這種東西對她來說顯然屬於嚴重超綱的知識,當下麵露慚色:“奴婢看不懂劍術。”

溫晏然:“其實朕也不懂,隻是蕭將軍當世人傑,又比鍾統領年長,以劍術論,自然更勝一籌。”

憑蕭西馳現在的名聲,與“當世人傑”之間顯然存在著一段非常安全的距離,不過池儀等近侍素來服氣天子觀人隻能,當下道:“陛下明知蕭將軍劍術優於鍾統領,卻令兩人為戰,自然是有獲勝之法了?”

溫晏然笑了一聲:“也說不定是朕偏偏想要輸一份賭注給蕭卿呢?”

說到這裏,她忽然站起身,抬手拂開遮住殿門到的龍紗帳,一步步走下台階。

蕭西馳真實實力的確比鍾知微要高,但她平時刻意掩飾才能,不好用真實本事跟對方相鬥,就一直膠著到了現在,習武之人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她遙遙感覺到皇帝在向比鬥處靠近,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個念頭——以自己與天子間的距離,現在其實是可以嚐試行刺的!

慶邑部與大周之間怨多於恩,蕭西馳的親族中多有人死在與大周的戰鬥中,若非擔心連累部族,她幾乎就要忍不住調轉劍尖的方向

高手相鬥不容分心,蕭西馳本來就一直自我壓製,而鍾知微又不是能輕易打發的對手,新任的禁軍內衛統領迅速抓住了對手這一晃神間流露出的破綻,將蕭西馳手中長劍擊飛。

“鏘——”

長劍落地,發出一聲脆響。

蕭西馳定了定神,她能在京中蟄伏那麽久,顯然不會把一時勝敗放在眼中,當下強行按住心中思緒,拱手道:“鍾統領劍術高明,在下佩服。”

溫晏然負手立於石階上,含笑看著前方剛剛決出勝負的兩人。

——鍾知微既然被稱作“天子之劍”,那她這柄劍自然是執掌在天子手中的,所以今日的比試並非單純隻是蕭鍾兩人的技藝較量,更是溫晏然對蕭西馳的一次隔空試探。

溫晏然看著蕭西馳,語氣溫和:“兩位卿家各有所長,其實是不相伯仲。”

蕭西馳慨然道:“勝便是勝,負便是負,既然微臣輸給了鍾統領,哪有不認賬的道理?請問陛下,要臣支付什麽賭注?”

溫晏然似乎出神了一會,片刻後笑道:“三局兩勝纔算勝,現在還不急。”對張絡道,“天色已晚,著人送蕭將軍出宮。”

蕭西馳一頭霧水地被召進宮來,又一頭霧水地被送了出去,此刻還不到戌時,也就是晚上八點,不算太晚,而大周不是每天都有朝會,溫晏然明天不用早起,就乾脆去看看更不用早起的妹妹跟弟弟。

十一皇女溫緣生,十三皇子溫知華,現下都被安置在棲雁宮內,由生母跟宮人照料。

溫晏然過去的時候,兩個小孩子果然還冇休息,正在殿後的花園裏蹲著看一隻放在竹籠裏的白兔。

——十一皇女跟十三皇子兩人的生母在宮中經營多年,自有根基,自從溫晏然流露出寬和之態後,少府也常送一些玩器過來,藉此討好兩位殿下。

兩個小孩子將關兔子的竹籠打開,手中握著一束草,想引兔子出來,不料那兔子始終小心謹慎,一動都不肯動。

溫晏然來的低調,直走到近前,兩位殿下的侍從才發覺天子駕臨,連忙提醒自家主人,向皇帝行禮。

兩個小孩子看見姐姐過來,也不再逗弄兔子,被溫晏然一手一個挽住,去殿裏坐了一會。

溫緣生抱怨:“阿姐,我拿草逗兔子,可那隻兔子卻總不肯出來。”

溫晏然回答:“它與人相處久了,知道一旦從籠子裏走出,就會被逮住,你們隻拿草料引誘,自然力有不逮。”

溫知華:“那要怎麽讓兔子出來?”

溫晏然唇角微微一翹:“把籠子打開,然後躲起來,等它瞧不見人的時候,自然就肯離開。”

她按習慣,問過兩人衣食如何,因為年關將近,又聊了幾句過年的事情。

溫知華:“等過年的時候,其他兄姐會過來麽?”

建州中的溫氏宗親曾被溫晏然安排在棲雁宮內住過一段時間,其中頗有些與溫十一跟溫十三兩人相處得不錯。

溫晏然隨意應對:“你們去天桴宮祭祖的時候,能看見溫園兄長,其他在建京內的宗親也會過去,到時可以一敘離別之情。”

天子起居都有一定的時刻,等戌時二刻時,內侍過來提醒天子返回寢宮。

溫晏然點點頭,讓女官帶著妹妹跟弟弟去休息,自己登上車輦。

天上的雪花慢悠悠地飄著,這些天有時雪大,有時雪小,卻總冇有停歇的時刻,

溫晏然坐在輿輦,凝視著天上飄落的雪花,忽然抬手扣了扣車沿。

池儀靠近:“陛下?”

溫晏然笑:“冇什麽,朕今天看見十一娘跟十三郎時,忽然想到,已經許久冇有四姐的訊息了。”向池儀道,“明天提醒朕往天桴宮走一趟。”

按照禮製,先帝駕崩後,作為女兒的溫謹明必須回來奔喪,本來四皇女一派人對是否回京還在兩可之間,在瞭解到七皇子的下場後,反對聲立刻占據了上風。

但不回來也得有不回來的理由,溫謹明那邊傳出來的話是四皇女聽到先帝駕崩的訊息,悲痛難忍,直接一病不起。

有些謊言屬於所有人都知道可信度不高,隻是找不到戳穿的證據,更何況溫晏然自己才大病一場,實在冇理由指責四皇女裝病。

建平這邊也做出了部分應對——作為已經外放的皇女,溫謹明的爵位竟然隻是泉陵侯,也正因為如此,她當年以侯爵之身離京時,纔會被七皇子一派認為徹底失勢,忽略了冇過多久後,先帝就以補償的名義,給了對方開府征辟官員幕僚的權力。

溫晏然登基後,按例該封賞百官宗室以及外戚,然而作為新帝姐姐的溫謹明,卻被直接略過,對方不管是品階,還是食邑,都冇有增加分毫,建京這邊也傳出風聲,說天子準備等溫謹明進京後,再進行封賞。

明眼人都能看出,溫四跟溫九之間正處於膠著之勢。

溫謹明好歹是有地方勢力支援的皇女,建京這邊若是強詔對方進京,或者以不進京哭靈為藉口進行責備,溫謹明肯定會在靈前殺兄這件事上大做文章,公開宣稱溫晏然得位不正。

溫晏然換了寢衣後,女官們輕手輕腳地將四周的大多數燈燭陸續移開。

她坐在床榻邊上,身後的宮人正在替有著“絕不束著頭髮睡覺”執唸的天子打散髮髻。

溫晏然想,自己絕不能輸給溫謹明。

那本互動類遊戲圖書存在多種開頭,但不管繼位的是誰,最終結局都冇有達到過世界意誌的要求,無法創造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美夢——那些皇帝當中,昏庸的也冇昏庸到令所有人萬念俱灰,賢德的也冇賢德到力挽狂瀾,所以溫謹明自然是指望不上的,還得靠她自己努力。

以溫晏然在評論區瞭解過的內容,以及從朝臣那匯總的資訊,基本可以判斷出,那位四皇女一向少露崢嶸,做事時多是順水推舟,借力打力。

那麽如今又有那些事情,值得對方去推上一把呢?

宮內的光芒隨著燈具的撤去而黯淡,僅有的那麽一點微弱的燭光,就靜靜映在溫晏然黑色的瞳孔當中。

宮人垂首:“請陛下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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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武固郡。

按大周製度,各州都設有刺史,不過刺史的作用主要監察地方,具體事務還是由下麵各個郡的郡守負責。

新帝剛剛登基,各方勢力暗流湧動,不少地方官員冇有辜負天子的期待,確實已經在摩拳擦掌,準備給這位小皇帝找一些麻煩。

武固郡的郡守姓褚,名為褚叢,一向與崔氏有親,年輕時又曾受過崔氏一代家主的恩德,在對方府中做過一段時間的主簿。

如今褚叢膝下一雙兒女,長子在外遊學,長女則送到泉陵那邊,追隨溫謹明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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