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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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田東陽的信眾數量太多,而且大部分隻是被蠱惑的無論百姓,這些人自然不能以罪論,所以朝廷這邊需要張貼告示,再派使者深入鄉裏,將玄陽子的底細分說清楚,以此教化民眾。

在場的大臣都有著豐富的工作經驗,在確定了玄陽子相關事件的本質後,迅速議定了善後的細則,眼看已經快到宮門落鎖的時辰,袁太傅等人不好繼續滯留禁中,出言告退,溫晏然批了幾份宵禁時的通行文書,讓朝臣們各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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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們離開後,西雍宮前殿迅速變得空曠起來。

溫晏然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倚靠在憑幾上,默默反思今天的工作成果。

張絡等人本來隻是安靜候立,發現天子一直冇睜眼的意思,擔憂對方就此睡過去,不得不小聲道:“陛下,天色已晚,該就寢了。”

溫晏然閉著眼睛點了點頭,也不起身,女官過來在天子身上蓋了一層披風,身邊近侍們則將桌案輕輕挪開,用兩根橫桿直接穿過椅子兩側的木扣,將椅子直接抬起。

——這是椅輦,外表看起來跟正常的椅子冇什麽兩樣,但在製作的時候,特地留了安放橫欄跟傘蓋的機括,大周傳承至今,宮中多有類似的方便貴人偷懶的設備。

行至廊上的時候,溫晏然伸手輕輕釦了扣輦側。

“停一會。”

宮人們依言止步,溫晏然稍稍坐正,抬頭遠眺廊外的月色。

天上聚積了那麽厚的層雲難得散去了一些,露出了雲後的明月。

雪停風靜,但積雪覆蓋在宮苑中的屋瓦、林木、道路上頭,一望無際,起伏如浪,月下的雪,就像是一片素白的海水。

溫晏然注視著麵前的景色,心中忽然想起一句詩——“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蓋著狐裘披風的少年天子微微笑了笑,輕聲自語:“快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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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儀之前一直在斜獄那邊督管玄陽子一事,知曉大臣們都離開後,又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候立於寢殿當中。

她也是忙了一天,瞧上去卻比時不時就能休息一會的溫晏然還要生龍活虎。

溫晏然想,池儀不愧是評論區劇透過的未來權臣,精力果真格外旺盛……

池儀侍奉天子梳洗,同時匯報道:“玄陽子的弟子們與京中有爵人家來往頗多,明日或許會有人過來,向陛下哭訴。”

溫晏然聽完,隨意問了一句:“董侯在京中風評如何?”

池儀:“雖是侯爵之家,但董氏如今在朝中已無顯要之職,平常頗為安靜,聽說是不大惹事。”

——像這樣的侯爵之家,近支子女真要當官,多少還是能混上一個職位的,但想要高官顯位,就需要足夠的實力跟不拖後腿的運氣。

溫晏然笑:“不大惹事麽?”又問,“那董侯多大了?”

池儀:“已過而立之年。”

溫晏然點了點頭。

池儀出身尋常,如今又在禁中任職,外麵的許多事情也難傳到她耳中,能做到有問必答,顯然是提前做足了功課。

溫晏然隨口叮囑:“今天跟著朕的宮人們在走廊上站得太久,你去跟阿絡說,待會煮些熱湯分下去。”

池儀垂首,應聲稱是。

溫晏然正坐在床榻上,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又忽然頓住,看著池儀笑了笑:“明日事多,阿儀也早些去歇著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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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儀身為有品階的內官,在少府那邊當然是有住處的,如今大部分時間都擠在西雍宮的小間中,自然是為了便於在禦前侍奉。

張絡借著燈燭,細看了兩眼同僚的麵色,遞上薑湯:“儀姊這是怎麽了?”

池儀接過湯碗,喝了一口潤過喉,才真心實意道:“陛下聖燭高照,故而心中惶惶。”

張絡也是心思綢繆之輩,他在某些支線劇情中能成權宦,當然善於籠絡羽翼爪牙,今晚既然知道天子賞月時在廊上多站了一會,又怎麽會忘了煮熱湯給宮人們分發。

池儀當然曉得同僚已經遣人去煮薑湯,但皇帝吩咐的時候,總不能說張絡已經提前做了這件事——皇帝與近侍不是普通的上官與下屬,其中一方掌握著另一方生殺大權,讓皇帝覺得身邊近侍比自己想得更周到,總不是什麽好事。

她不敢多言,天子卻自行想到了這一點,而且不僅想到了張絡的所為,也想到了自己保持沉默的緣故。

池儀一拉張絡的袖子,低聲:“你今後照看宮人們時,切記不要忘了提醒,那是天子的恩德。”

張絡一聽之下,幾乎是立刻就領悟了對方話中的關鍵處,他也是乾脆之人,當下深施一禮:“多謝儀姊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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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雪本來已經停了,今天一早又紛紛然然地飄灑了起來。

身為溫晏然身邊近臣,池儀早就習慣了天子每言必中,所以在起身後瞧見少府令已經跪在西雍宮門口請罪的時候,完全不感到意外。

當日天子在知邇閣中曾說了句跟長生有關的話,玄陽子隨機便開始在京中瘋狂造勢……兩相一對照,問題顯然是出在身邊近侍身上。

西雍宮這邊有池張兩人管束,總體來說還算內外肅然,但少府那邊就相對鬆散許多。

少府令摘了帽子,穿著素色的衣裳,跪在雪地上,瑟瑟發抖。

他此刻已然醒悟,當日自己有打壓池張兩人之念,是其一也,如今借方士行媚上之舉,是其再也。

那天天子賜下肴饌,算是恕了他們第一回。

已經一而再,豈可再而三。

他往昔實在是不知收斂,也不知皇帝還會不會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有西雍宮中的內侍因為承過少府的恩情,想替少府令去天子身邊說幾句好話,卻被少府令自己止住。

經曆過連番打擊的少府令總算清醒過來,這時候讓皇帝覺得自己在宮中人脈廣闊,隻會起到火上澆油的反作用,對方聽了求情的話語後,不肯饒恕還好,萬一當真開恩讓他回去休息,那多半不是就此算了,而是記下來找機會算一算總賬。

池儀在廊下遠遠看了少府幾眼,自去約束左右宮人,然後到寢殿處侍奉。

此時溫晏然剛剛甦醒,正在跟床榻依依不捨地進行最後的告別。

池儀:“少府令在殿外請罪。”

她心知天子必定清楚少府令的所為,以池儀的性格,換做之前,不一定會多言,但經過昨夜的事後,她對自己的工作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從古至今,欺上瞞下的事情層出不窮,但有時並不是下屬有意相欺,隻是因為種種下意識的顧慮,最終選擇了沉默不語,導致上位者無法獲得最準確的訊息。

池儀知道,天子其實基本冇有怎麽敲打過他們這群身側近侍,但溫晏然本身的存在,就足以讓靠近這位天下至尊的人不斷自省。

第26章

溫晏然正在梳頭,聽到此事也隻是嗯了一聲,並冇給出進一步的指示。

自己身邊這些內官由於工作內容主要都圍繞著她展開,所以行為脈絡並不難把控,不管是昨日池儀謹慎的沉默,還是今早少府誠惶誠恐的請罪,都是比較容易猜到的事情。

最初在看見那本誌怪類書籍的時候,溫晏然就對少府那邊準備的討好手段大致有數,後麵也算是故意賣了點破綻給對方,以便向潛伏到建平內的奸佞預備份子提供一個合適的機會,可以向自己這個昏君靠攏。

她覺得自己的計劃還算合理,冇想到最終居然折戟沉沙在了田東陽專業素養不夠上頭——溫晏然每每思及此事,都忍不住心生感慨,對方一個靠騙取權貴信任來獲取錢財權勢的壞蛋,居然敢對宮中使者甩臉色,顯然是對昏君的忍耐能力跟自身的血條厚度都存在著不切實際的判斷。

經過一天的自我調節,溫晏然已經接受了奸佞勢力遭受打擊的事實,決定發掘出這件事情積極的一麵。

在她淺薄的曆史知識中,奸臣這種生物從來隻有除不乾淨的,還冇有不夠用的,麵對這樣一個大範圍的群體,使用前當然需要進行更嚴格的篩選。

溫晏然想,對田東陽的處置,也算是為所有潛在危險份子立一個標杆出來,告誡天下所有懷抱著“皇帝得聽我的”想法的壞蛋,得抓緊時間儘快向“我什麽都聽皇帝的”壞蛋開始轉型,否則她可誅殺田東陽,自然也可誅殺旁的奸佞。

至於少府那邊,既然事情已經被定位成了一個錯誤,溫晏然敢肯定,她要是表示無妨,少府那邊絕對會頂著一臉“微臣明白了”的表情麻溜地跑去給先帝打工,而且身為天子,溫晏然需要讓旁人覺得她的行事有著一定的規範,既然如此,就需要就少府的問題給出所有人都覺得事情可以被揭過的懲處。

宮人剛剛幫天子把頭髮束上,又有一名內官及時前來稟報——方纔前朝那邊就傳來訊息,當日遭到禁軍破門拿人待遇的董氏一族今天少見地向天子上了一回書,不過不是指責禁軍暴虐無禮,也不是哭訴自己委屈,而是董侯的姨母以長輩的名義,姿態嚴肅地請求朝廷收回家族爵位。

池儀聽到這個訊息時,心中頓時閃過一個念頭——原來如此!

以董侯請玄陽子進門的作風就可以看出來,對方是不太能穩得住的性格,再結合上董侯的年齡,想也知道,董氏在建州的風評之所以如此正常,多半是身邊有說得上話的長輩加以約束。

朝臣上書的時候,奏摺將會被封裝起來,一直送到禁中,由天子自行開啟,如今溫晏然摺子還未到手,這件事情就開始在前朝那邊大肆傳播,顯然是董氏自己主動宣揚的結果。

這個結果自然也在溫晏然預料當中。

如果說昨日跟朝中重臣的角力結果,多少還跟事情的是非曲直有關的話,那麽跟董氏的角力,就隻跟雙方的實力強弱有關。

哪怕朝臣們一齊過來批評皇帝,也不代表他們時候會放過引發紛爭的董氏一族。

這世道的風氣就是儘可能把天子的形象往聖明上靠攏,如果皇帝不聖明,肯定得找個合適的背鍋對象,來承擔一下蠱惑君王的責任。

董氏也是官宦士族,當然明白那些跑去批評皇帝無德的大臣,在麵對旁人時,反倒是死保建平內這個小天子的中堅力量,如果自家不主動的話,等朝廷那邊討論出了懲治的法子,基本就冇有轉圜的餘地,倒不如先自行請罪,這樣一來,天子或許會看在他們姿態足夠謙卑的份上,稍加寬宥,哪怕不寬宥,至少也不能讓天子心中不快。

在近侍說話時,董氏的請罪折也緊跟著被送至西雍宮,溫晏然打開掃了兩眼,便又放了回去,笑了下:“暫且擱置罷。”

池儀將奏摺收好——爵位的保留與否對董氏這種官宦世家而言,也能稱得上至關重要,然而對於天子來說,這甚至不是一個值得多加關注的問題。

畢竟與今日要處置的其它事情相比,董氏的請罪隻算一個小插曲。

早朝一開始,太傅袁言時就率先上書,他一改往日溫厚重德與人為善的姿態,以玄陽子一事為引,在奏摺中嚴厲地申斥了百官,抨擊了一下當世的浮躁之風,算是為之前的事件公開定下了一個罪責在大臣這一方的基調,最後自請去位,不再擔任太傅一職。

溫晏然按照官場禮儀走了一番挽留的流程,才同意了袁言時的請求,將其降位為光祿大夫——其實以袁言時的資曆,在他本人冇有重大過錯的情況下,類似的降職都是暫時性的,等過年改元的時候,肯定還會給人升回來。

上一次季躍的事情,主要是禁軍內亂,而且天子屬於苦主,做到哪一步,朝臣們都難以置喙,但這一回溫晏然本人依靠禁軍的武力,在外朝態度強橫地肆意妄為了一番,結果居然也是占儘了上風,讓許多人在心中再次更新了對新君的評價。

知人於任,察禍於微,銳意於事,當今天子雖然登基未久,已經顯示出了令人心折的人君之姿。

大臣們奏事不絕,本來待在殿中侍奉的池儀走出來,她看了下天色,派人去尚食那邊傳話,讓他們今日多備一些膳食。

北風其涼,冬雪霏霏。

宮人們已經換了數次炭盆,但合慶殿這邊卻一點散會的意思都冇有。

炭火可以新增,內官可以輪班,但皇帝卻冇法脫崗摸魚,禦座上的溫晏然調整了下坐姿,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自己之前那些同行們會選擇在身前擺幾架屏風來擋一擋臉,估計營造天威莫測的氛圍感還在其次,主要是能趁著旁人看不見,站起來鬆散鬆散筋骨。

禦座下方,一位侍中正在回稟:“徐州皋宜郡,禹州襄青郡,皆派郡長史前來,請求朝廷幫忙賑災,如今正在台中聽候宣召。”

——在刺史的權力受限的情況下,郡守可以視作地方上的最高管理者,如今郡長史作為郡守的使者前來,建平這邊自然也不敢輕忽。

溫晏然的視線在那位侍中身上停了一瞬,笑:“既然如此,就宣他們上殿。”

禦座上話音方落,作為奉使謁者的張絡便直接跪下:“外吏上殿,請陛下設雲屏。”

溫晏然輕輕頷首。

大臣們也冇有異議——在召見地方官員的情況下設置屏風,多少有點防備刺客的意思。

借著屏風的遮擋,溫晏然總算有機會活動下肩膀,同時回憶著這段時間學習到的知識點——地方向中樞請求賑災,這件事乍聽上去十分合理,但按照大周的習慣,地方各郡遇見類似的問題時,多會選擇自行解決問題。

如今這些郡守借著雪災的問題向中樞請求援助,在不少心向中樞的朝臣看來,根本就是欺負天子年幼且登基未久。

兩位郡長史都是麪皮白淨身材頎長的年輕人,衣飾也頗為整潔,一上殿便大禮參拜,然後也不起身,其中襄青郡的長史保持著跪姿,沉默不言,而皋宜郡的長史則直起上半身,向前膝行兩步,一邊垂淚,一邊匯報郡中的情狀。

按照周製,各個地方都設有糧倉,遇到災年時,可以從中取出物資用來賑濟,不過據這位長史所言,因為近些年年景都不好的緣故,糧倉內的儲備已經徹底消耗殆儘。

皋宜郡長史嗚咽道:“……郡中糧草已告罄,實在是無以為繼,鄰郡不肯支借,上峰亦不肯擔責,太守實在無法可想,方纔派微臣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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