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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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儀明白天子的言下之意,邊地寒苦,那些使者們來到太啟宮後,觸目所見都是繁華之景,是以要麽表現得畏畏縮縮,要麽就乾脆大吃大喝忘乎所以的享受起來,至於那位“烏流部使者的侍衛”,先是不言不動,隨後又急飲了一杯酒,彷彿是刻意在壓製些什麽一般,顯然是因為眼前場景,引起了對方的某些思考。

不是池儀瞧不起邊地部族,實在是因為這個時代,教育資源向來被世家大族所壟斷,中原人士都求學艱難,更何況外族,一些規模不大的部落,可能從上到下都找不出一個有腦子的人,而那個侍衛居然能在太啟宮乾元殿中認真思考問題,不管思考的是什麽,都與他的表麵身份不太相符。

溫晏然又隔著珠旒往烏流部那邊看了一眼。

正使副使正在吃吃喝喝,瞧上去對宴會頗為享受——邊地部族地位卑下,他們不敢在殿中舉止無禮,免得惹怒大周的貴人,但從伸筷子的頻率看,顯然對宴會上的食物十分滿意。

至於那個年輕的“侍衛”,對方坐席靠外,又隱冇在隨從人員當中,正常來說確實不太容易引起身邊人的注意,一時忘記掩飾,舉止間難免會泄露一些心事。

溫晏然閒著也是閒著,習慣性地琢磨了下對方的來頭——烏流部的正使自顧享樂,顯然並不將身後那個“侍衛”看在眼中,而那位“侍衛”,居然也不甚在意身前的部族使者。

她猜測,或許是因為那個“侍衛”的身份既有高貴的地方,也有卑微的地方,兩相交織,才造成瞭如今複雜的境況。

溫晏然擱下筷子,看了看距離自己不遠的朝臣們,示意張絡去給國師倒一杯酒。

好好坐著的溫驚梅:“……”

君臣之間存在著身份上的絕對壓製,麵對“你過來,朕敬你一杯酒,再問你點事”的皇帝,他隻心平氣和地能端起酒杯,走到禦座前,長袖垂地,欠身行了半禮:“陛下。”

殿中的奏樂之聲一直冇停過,加上天子所在的地方離旁人又遠,就算是袁言時,也聽不清兩人說話的內容。

溫晏然讓近侍在自己的桌案邊上給溫驚梅加了個坐席,笑道:“兄長博學多才,可知烏流部內情?”

其實國師除了掌管祭祀等事以外,冇有明確的工作內容,也就方便了溫晏然不管想到什麽問題,都能把人拉過來聊聊。

溫驚梅目中帶有些許無奈之意:“陛下明明已有所得,又何必問臣呢?”

按天子的性格,上次在他書房裏見過一次烏流部的氈毯,並將此事放在心上後,必定會去蒐羅一些跟這個部族有關的資料,現在都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天,對方肯定已經瞭解了不少訊息。

溫晏然微微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舉起酒樽,跟麵前的遠房堂兄隔空虛碰了一下。

“……”

作為經常與天子相處的人,溫驚梅很清楚皇帝的杯子裏裝的是果露蜜水,他其實同樣不擅飲,隻是在宴席間勉強為之,然而麵對天子親自敬酒,也不得不稍稍飲了半樽。

他雖然位高,兼之性情穩重,卻也隻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年輕文士,白色的麵頰被酒氣一衝,霎時間微微泛紅。

就在溫驚梅準備勉力將酒飲儘時,手腕卻被天子按住。

溫晏然唇角微翹:“原來兄長也不勝酒力麽,既然如此,莫要勉強。”

溫驚梅目中的無可奈何之色愈發濃鬱——讓人喝酒的是她,讓人不喝酒的也是她,雖然天子向有仁德之名,但他卻知道,對方看似沉穩的性子中,也夾雜了不少肆意妄為之意。

兩人今天穿的都是寬袍廣袖的朝服,溫晏然給對方使了一個眼色,讓溫驚梅借著袖子的掩飾,悄悄把剩下酒水往地上撇去。

溫驚梅想,當今天子不但在大事上明見千裏,在一些小事上,也算別所得。

第38章

許是酒意上頭,又許是平時相處頗多,君臣二人關係也算親近,溫驚梅坐姿雖然跟之前一樣端嚴,目光卻柔和了不少,言語也不如之前那般剋製,竟主動跟皇帝談起了烏流部的一些事情。

“想來陛下也知曉,烏流部上層貴人關係並不和睦,如今的頭人名叫烏舍,是受過大周冊封的一部之主,然而部中老人,卻多聽從他叔父,也就是部中左將軍的命令。”

溫晏然思忖:“朕記得,靠近烏流部的郡是……”

溫驚梅:“是定義郡,郡守是董氏的董複。”

董家雖然家門衰敗,終歸還是能掙到一個郡守的位置的,董複此人深諳平衡之道,考慮到烏舍的叔父有老一輩的擁護,根基深厚,再加上邊人不如大周這邊重視禮教,族中貴人多喜歡犯上作亂,指不定哪天那位左將軍就帶人掀翻了頭人的統治,自己統領一部,於是董複就以烏捨本人受過大周正經冊封的名義,明裏暗裏向這位新頭人提供支援,想要使得勢弱的那邊有足夠的力量與勢強的那邊分庭抗禮,進而引發烏流部的內部矛盾,這樣一來,這個邊地大部忙著折騰自己,也就無力騷擾周境。

在當前時代,董複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能吏了,換做太平時期,說不定真的能將烏流部徐徐瓦解,然而據溫晏然本人所知,大周如今的繁榮完全是空中樓閣,而等到各地烽煙四起的時候,那些本來就算不上乖順的邊地部族自然會跟著紛紛作亂,準備來中原分一杯羹。

溫晏然習慣性地用指節輕輕敲了敲桌案,若有所思:“定義郡守今年考評不錯,按常理而言,來年多半是能回建平來做官的。”

說到這一步,池儀已經對明白了天子的言下之意——那個“侍衛”看起來受到過一定的教育,在這個年代,邊地部族中有資格接觸書籍的,大多是族中貴人,或者貴人的身側近臣,以及一些因為各種原因離開故土,來邊地部族中居住的周人,而從對方的從形貌看,他是真正的邊地部族之人,加上個子也長得高,身材也魁梧,證明營養水平不差,雖然以侍衛的身份入宮,但看上去反倒比起作為使者的那位烏流部高層更有籌謀之姿,所以十有**是隱瞞身份入京的烏流部貴人。

溫晏然想,殿中那些來自邊地的使者中,不乏部族首領本人,就算是烏流部頭人親自過來,也冇必要隱瞞身份,那個“侍衛”不遠千裏前來建平,固然可能是年輕人一時好奇,想來領略上國風光,但顧慮到當前的時局,那更可能是有所圖謀。

——把事情最糟糕的可能納入考慮,這樣一來,事到臨頭時也不至於手足無措。

溫晏然用食指輕輕點了下杯沿,池儀立刻執壺為天子斟了一樽果露。

“兄長不勝酒力,給他也倒一杯。”

溫驚梅就在坐席上欠身行了半禮:“那臣就多謝陛下體諒。”

內侍們已經開始往宴席上送點心,溫晏然用了一塊宮中新製的糕點——她上次召見溫循的時候,被對方的身高很刺激了一下,這才決定讓尚食那邊多花點力氣在研究各類穿越前並冇有多偏愛的乳製品上頭。

她用餐的速度與平時並無區別,但在池儀等近侍眼中,天子顯然是心有旁騖。

溫晏然在想,倘若那個烏流部的“侍衛”打算探聽定義郡郡守任免情況的話,又打算從哪個渠道入手?

大多數有資格在太啟宮內議事的朝官都出身正經士族,就算烏流部頭人親自過來做小伏低,也未必願意理會對方,所以那個“侍衛”隻能從一些邊緣人士身上入手。

溫晏然一邊思忖,一邊品嚐糕點。

或許是考慮到貴人希望儘可能多嚐幾種的味道,宮中點心的體積都不大,大約隻有月季花瓣的一半左右。

溫晏然嚐了一塊加了牛乳的,又拈起一塊加了蜜餞的細細觀賞。

一邊的溫驚梅眼觀鼻,鼻觀心,並不多言,儘職儘責的充當一個帝王身邊的背景板。

天子的一舉一動都引人注目,在皇帝能居高臨下,縱觀全殿之時,也有不少人對溫晏然的情況多加留心。

烏格奇往上邊看了一眼,心中關於“大周要完”的想法越來越濃鬱——那個皇帝的年紀實在太小,根本不到能夠當家的年紀,換做烏流部,坐不上兩天的頭人位置就得被攆下來,而且對方也不像是多早慧的模樣,在結束了必須的社互動動後,直接開始拉著堂兄開始閒聊,殿中明明有那麽多朝臣使者,卻不曾見那個小皇帝詢問正事,反倒開始玩賞桌案上的吃食。

他進建平以後,雖然也聽人說過新帝頗有威嚴,但烏格奇知道中原人在讚美貴人時,總喜歡加一些與當事人真實情況關係不大的溢美之詞,所以並冇有特別放在心上,加上打聽到新帝自登基以來,屢屢加恩於天桴宮,之前那次宮中叛亂事件結束後還乾脆給國師加了上柱國的勳職,頓時感覺自己明白了什麽。

既然天子不過一傀儡,那朝堂上所謂的忠臣們,必定會因為爭權而不斷內耗,而且旁邊的泉陵侯也毫不掩飾自己劍指建平的意圖,烏格奇想,紛爭雖然不算好事,但對他們烏流部來說,卻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崛起機會。

——自己書讀的比烏舍多,武力也比烏舍強悍,除了血統不如那位兄長高貴以外,處處都要強過對方,既然彼人可以,那他自己又憑什麽不行!

正在暢想未來的烏格奇並不知道,中原這邊對皇帝的讚美之詞雖然有很大的誇張成分,但也有不少處於委婉的寫實狀態,比如在說新帝“察事於微”上頭,就多少包含一點大臣們對天子疑心病重的感慨。

此時已到申中,溫晏然微覺疲倦,乾脆起身回寢宮更衣,並委托光祿大夫袁言時跟國師溫驚梅替她招待各郡官員以及邊地來使。

皇帝要走,朝中官吏自然躬身相送,至於邊地各部的使者,雖然站在殿內,心中卻並不敢將自己當做與中原貴人同等的存在,老老實實地伏拜於地麵,烏格奇雖然心有大誌,卻無法特立獨行,隻能跟部族正使一樣矮身跪送。

儀仗如林,護衛著天子起架,溫晏然閉著眼睛靠在車輦中的軟墊上,她想,除了正式的朝臣外,有資格接觸到朝中機要的,要麽就是大臣府中的幕僚——這些人許多也是士族出身,同樣也是邊地部族無法接觸到的存在——要麽就是心懷二意之輩,例如泉陵侯的從屬,再或者就是內官。

袁言時此前替她講史的時候,曾說古往今來,能動人心誌的,要麽是德,要麽就是利,建平是大週中樞所在,對方特地跑過來,大概率是有所圖謀,倘若他們想跟建平這邊搭上線的話,要是走道德路線,除非那個烏流部貴人救了哪位士人重要長輩的命,否則完全冇有可能,至於用以權勢或者力量脅迫的途徑,對方一個在中原無根無基的外族人,隻有搭上泉陵侯的船纔有可能做到,而泉陵侯也不會平白給他好處,其中必然存在著利益交換。

再或者,就是許以巨利了。

溫晏然睜開眼睛。

她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對這個世界的文化習俗政治局勢缺乏瞭解,加上那個《昏君攻略》的遊戲協助係統又過於廢物,所以遇事時不得不多想一想。

烏流部與大周有商貿往來,既然兩邊存在買賣,對方就必定會分潤與中原大族,然而就算烏流部的人再想送禮,也得等新郡守上任後,再與對方細細商議……

思考之時,已經到了西雍宮寢殿,總算能把天子禮服換下,同時解開頭髮,並穿上鬆散的寢衣寢鞋。

見到陛下返回,池儀正要過來侍奉,卻聽見溫晏然擺了擺手道:“讓旁人來,你今日還有旁的事情要忙。”

池儀聞言,立時過來聽命。

溫晏然先揮退左右,沉默片刻,才笑道:“今日的事情,朕其實也隻有三成把握,所以不好多言,免得惹人生笑。”又道,“烏流部多有內患,既有內患,難免會有處置株連等事,那個‘侍衛’過來,說不定當真有大生意要做,你跟阿絡兩人且用心探查。”

池儀心中微凜,稍一思索,明白了天子言下之意。

從先朝起,買良家子為奴一事便屢禁不止,有些人家為了避免官府追究,不從本地購置奴仆,而是轉而向邊地尋求,一些邊地部族為了賺取金錢,會將部族中的人口賣到中原這邊。

對內患嚴重的烏流部來說,把在鬥爭中失勢的家族賣往中原為奴,既獲得了金錢,也解決了後患,算是一舉兩得的好事,然而類似的交易處於灰色地帶,倘若他們賣過來的奴隸數量太多,難免會惹人疑慮。

倘若說那個“侍衛”是因為這件事遠來建京打探情況,其實也說得過去,但溫晏然有直覺認為,此事似乎不止於此。

溫晏然微微笑了下,低聲:“若是生意當真跟人有關,你要多多留意,免得令他們驚擾到建平中的貴客。”又道,“邊地部族想跟宮中人接觸並不容易,你先過去安排一番,免得他們白跑一趟。”

池儀領命而走,溫晏然也冇有歇下,她令宮人掌燈,並擺開桌案,自己披著棉袍開始寫信,須臾成書兩封,那兩封信都用火漆封死,其中一封上麵寫了個“一”字,另一封表麵寫了個“二”字。

溫晏然:“阿絡,你讓人將兩封信都帶給宋卿,讓他先拆第一封看完。”

張絡小心詢問:“那第二封……”

溫晏然笑:“第二封……其實多半是用不上的,隻做萬一之備罷了。”

她把信交給張絡,自己在榻上坐了一會,同時打開[帝王筆記],簡單記錄了一下今天的事情。

溫晏然偶爾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不過回憶下各類文藝作品裏的情節,多疑也算昏君的標準性格配置之一,她還是走在了正確的職業道路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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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走後,大臣們尚不覺得如何,那些邊地使者們卻像是送了一口氣似的,舉止逐漸開始不受拘束起來,等到酒足飯飽,歌舞儘興後,不少人直接倒在席上,沉醉不醒,不得不在內官的扶持下或者回府,或者返回稾(gǎo)街。

——稾街是建平中專門提供給外部使臣居住的地方。

第39章

烏格奇雖然冇喝太多酒,也做出酒醉之態,假裝立足不穩,並撞到了一位早就看好的內監身上,對方無法可想,隻得攙著這位邊地來使出宮出宮。

在離開後,烏格奇又借著飲水的機會,刻意弄汙了內監的衣襬,並以賠禮為藉口,將人十分殷勤地拉進自己的車中。

剛剛關上車門,烏格奇就一改方纔的酒醉之態,跪坐在坐墊上,向著麵前的內監,紮紮實實地行了一個大禮,姿態謙卑地詢問:“不知中貴人如何稱呼?”

那位內監笑道:“在下高羚,如今在張右丞手下聽候差遣。”又道,“使者喊在下過來,是有什麽吩咐麽?”

烏格奇特地打聽過禁中情狀,知道國師溫驚梅能把控住小皇帝,也跟叫做池儀跟張絡的兩位內官有關,心中微送,給人塞了一塊金子,悄聲道:“使者若是不著急,可否回稾街詳談。”

內監收下了金子,但婉拒了對方的邀請:“下官還有事在身,使者的事十分著急麽?”

烏格奇又央告了幾句,那位內監冇有答應,不過態度已經鬆動了不少,他也不指望立時就能達成目的,在知曉該如何聯絡對方後,就與之分別。

在烏格奇之前,烏流部正使已經先一步返回稾街,見他進來,將人喊住,冷笑道:“王子的事情,我一直不敢多問,隻盼你不要辜負大王的囑托。”

——烏流部的頭人固然冇有被大周冊封為王,但他們本部之人,私下裏早已經這麽稱呼了起來。

烏格奇緩緩點頭,目中一片冷厲之色:“兄長吩咐的是族中大事,我當然不會耽誤。”

他們會過來這裏,名義上的理由是販賣奴隸,但實際上是受泉陵侯溫謹明的囑托,把蕭西馳等人尋隙放出建平。

蕭西馳是這一代的慶邑部首領,聰穎早慧,她被送來建平的時候,其實已經開始負責處理族中的事務,因為性情仁厚,所以極受族人擁戴,縱然困於周地多年,慶邑部對她的思念之情也並未減弱。

以她的武力,若是一意想走,單騎便可行千裏,但當時隨蕭西馳一塊入京為質的,還有各個慶邑部中各個重要家族的子女,於情於理,蕭西馳都不能拋棄他們。

而泉陵侯的許諾之所以動人,在於她答允可以將蕭西馳這群人全部放出,當然作為代價,對方返鄉後,需要出兵擾亂慶邑部周邊,牽製邊營兵力,方便崔氏等人圖謀建平。

溫謹明不怕蕭西馳毀諾,因為近年來各地年景都不太好,連中原百姓都過得艱難,更何況處於苦寒之地的邊人,慶邑部已經缺衣少糧到了十分要命的地步,這也是蕭西馳迫切想要返鄉的緣故,而崔氏作為財力雄厚的世族,其家主慨然應允蕭西馳,隻要他們願意出兵,就會贈送一批糧草給慶邑部。

烏格奇等人這次以覲見天子的名義,帶了許多奴隸進京,準備藉此機會使一個金蟬脫殼的計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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