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

就在此時,山坡上傳來一個介於束髮少年與總角孩童間的女聲:“你們說是不肯多言,但如此急切地想要送死,豈不等於泄露了蕭將軍的所在?”

她的聲音並不算大,但鍾知微讓身邊的禁軍們把話背下來,然後一齊大聲喊出,底下的人就算想裝聽不見也不可能。

山下那位為首的慶邑族人心下茫然,在理解了敵人言下之意後,他一時驚懼不已,一時又憂心那隻是中原人的計謀。

溫晏然抬手,讓禁軍停下叫喊聲,笑道:“這位……慶邑部的閣下,蕭將軍為人如何,你我心中皆知,若說她為親友殿後,倒是值得一信,若說換道而走,卻不怕失去諸位蹤跡麽?她之所以滯留於建平,直到今日也遲遲不肯離去,就是仁愛族人,哪裏又是會棄友而逃的人呢?是以此刻必在左近!”

慶邑部人大聲道:“主公自然冇有拋棄我等,隻是為了避人耳目,所以分散前行,待日後重新聚首……”

他話未說完,就被山坡上的人打斷,溫晏然道:“既然如此,諸位又何必非得急著送死呢?”接著道,“今日相遇之後,若是大周傳出話來,說隻是將諸位俘虜,讓蕭西馳來救,縱然真假難辨,難道她能不來麽?

你敢肯定自己身亡之事必能被蕭將軍得知,所以她此刻必在左近,而且就在諸位身後,過不多久便要來到此處,諸位擔心淪為人質,所以才必要送死,這樣蕭將軍眼見無法援救爾等,到時便不會現身了。”

“……”

就在慶邑諸人心中震動到難以言語之時,上麵的聲音再次響起:“如今禁軍早便派人將蕭將軍後路截住,她行蹤已被識破,諸位不妨暫且安分一些,與蕭將軍再見一麵。”

為首的慶邑族人一言不發,末了長歎一聲:“中原人裏,也有如此英才嗎?”抬起頭,先客氣地行了一禮,才詢問,“不知足下姓名?”

——麵前的禁軍雖然與他們並非同伴,但邊人一向敬重有真正的能人,那位山坡上的小姑娘言之必中,用她的智慧跟眼光,贏得了慶邑的尊敬。

鍾知微驅馬上前一步,目光中閃動著驕傲的神色,揚聲回答:“我家主君姓溫。”

慶邑族人瞳孔猛地一縮。

姓溫,年紀不大,而且能調動禁軍,在整個建平內,有且隻有一個人滿足條件!

他們因為逃離之路被阻斷,本來有些不忿——慶邑部人大多將蕭西馳視作天下間第一流的人物,可惜對方卻虎困籠中,遲遲無法施展抱負,想要離京,也是連連被阻,卻知道阻止她的人是當今天子,心中反倒大為釋然。

怪不得中原那些大臣們都說他們的皇帝承天命而生!

身邊那位羅越統領在聽到鍾知微那句話後,反倒麵色大變,雙腳在地上一點,急速後躍,打算隱入林中,鍾知微一直在注意此人情狀,張開長弓,抬手一箭便射向對方胸腹。

鍾知微箭術精絕,堪稱百發百中,她右手鬆開弓尾的時候,那種堪比霹靂的巨聲才響起,可羅越的身手居然一樣不弱,反手一刀砍下,硬是將箭身跟砸偏了三寸。

他本可以用上更大的力氣,但他手中的長刀卻出現了一道不應有的裂紋。

——鍾知微統轄北苑禁軍,又有池儀張絡兩人幫著安排後勤細務,既然早早猜到羅越心懷不軌,自然將對方的兵刃換成了容易折斷的次品。

作為一名合格的武將,鍾知微絕不會對戰鬥中的敵人心懷惻隱,她並未因為對方受傷就手下留情,第一箭傷了敵人的手臂,第二箭更是乾脆利落地射穿了對方的咽喉,等羅越身死之後,數十位手臂上係著紅帛的禁軍從林中現出身形,將羅越剩下心腹儘數拿下,動作雷厲風行,顯然是早有準備。

那些隨蕭西馳同來建平的人本來還想著要不要趁機反抗,見到這一幕才明白,不止是慶邑部這邊的事情,今天發生的北苑的所有事情,怕是都冇有逃過那位天子的耳目。

將屍身收拾好,全程不發一語,他們不曾說話,慶邑部的人也不曾說話,山陘口處一片安靜,連草蟲跟鳥獸的聲音都冇有。

大約過了一刻左右,這種寂靜沉重的氛圍才被打破。

樹叢搖動,一個揹負長弓,身側帶刀,輪廓深刻英挺的人昂首步出,她看見滿地鮮血屍體,還有戍衛在側且一看就不是羅越心腹的禁軍,居然絲毫不驚,反而向著上方一拱手:“可是陛下親至?”

看見蕭西馳過來,鍾知微便下了馬,親自為身側之人牽韁繩。

火光耀耀,他們都清楚地看見馬背上的人果然是個年紀很小,穿著玄色衣裳的人。

溫晏然在上方問道:“蕭將軍昨日休息得如何?”

蕭西馳:“有勞陛下關懷,微臣一切都好。”

她們之間的交流還如往常相見是一樣和氣有禮,隻看眼前的場景,實在很難想象,兩人現在所處的地點不是溫暖明亮的宮室,而是夜風蕭瑟的山林。

蕭西馳心中湧出一股悲涼之意,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那句三局兩勝大含義——當日小皇帝令她與鍾知微比劍,是第一局,正月伏殺烏流部王子,是第二局,本來連續失敗兩次,就該知難而退,自此老老實實待在京中,可她卻不肯服輸,拚力搏了最後一回,最終三局全輸。

雖然一敗塗地,卻也心服口服。

山坡上,溫晏然似乎向身邊人說了句什麽,然後鍾知微就在前頭牽著馬繩,將天子從上頭帶了下來。

蕭西馳有些驚訝——他們的計謀已然敗露,慶邑這邊唯一的破局可能,就是拿下溫晏然作為人質,但對方卻放棄了地形之利,主動拉近與危險份子之間的距離,又是為了什麽?

溫晏然高踞於馬背上,看著下方,笑道:“朕知道蕭將軍終究不肯在建平久留,既然如此,朕隻得親自過來,將東西帶給將軍。”

事已至此,蕭西馳反倒心中坦蕩,不管對方要給的是匕首還是毒酒,她都無所謂,拱了拱手:“陛下有賜,臣不敢不應,隻有一事希望陛下能夠應允。”

溫晏然頷首:“蕭將軍可以直言。”

蕭西馳微微欠身,道:“臣身故之後,慶邑事已不可為,與臣同來建平之親隨,雖都出身大族,卻離家已久,皆一統全部之力,還請陛下寬仁為懷,將他們幽禁於府中二十年,縱臣身首異處,亦不忘陛下大德。”

她情知自己已然冇有倖免之理,如今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想保全親友性命而已。

那些夥伴對蕭西馳感情深厚,若是被放歸慶邑,必定會鼓動族人與中原交戰,她委實不願因自己一人帶來太多傷亡。

溫晏然看了她一眼,笑:“此事怕不大好辦。”

蕭西馳仰起頭,再度懇請:“陛下!”

與她同來的慶邑族人已經嗚咽難言,若非一定顧忌他們這些同伴,憑蕭西馳的能力,一定早就成功脫身離去,又哪裏會像現在這樣,被禁軍堵在山陘口處,任憑魚肉?

溫晏然微微抬手,一個校尉打扮的禁軍從她身後轉出,手上捧著一套甲冑。

穿著玄色衣裳的天子笑道:“朕說過,良馬弓甲已經齊備,隻等將軍來取,將軍為何不顧而去呢?”

林中的嗚咽聲猛地一頓。

溫晏然令人將甲冑放在蕭西馳身前,她自己則被鍾知微扶著,從馬上下來,與天子同來的禁軍隊列中也跟著牽出了數十匹空馬。

“……”

蕭西馳看著眼前的一幕,保持著之前的動作,一言不發,似乎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溫晏然:“天色不早,夜路難行,蕭將軍就騎朕的馬離開罷。”又笑道,“你的族人,自然還是是你自己帶在身邊照管。”

蕭西馳似乎有些發怔,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憑禁軍替她披上甲冑,但在被扶至馬背的時候,忽然像是驚醒了似的,將身邊人揮開,大步走到溫晏然麵前,折身下拜,以額觸地,恭恭敬敬道:“臣在建平坐井觀天多年,有眼無珠,竟直到今日,才知陛下心胸!”

同在林中的慶邑族人也跟著首領一齊跪倒行禮,口稱天子。

——他們如今已曉得皇帝有辦法阻截自己的行程,卻還願意放他們離開,可見所有舉動,純然發自於心。

蕭西馳回憶之前的事情,也是有所明悟——當日她第一次被召入宮中,與鍾知微比劍時,天子大約就像找個由頭釋她歸鄉,是自己疑心太重,顧慮重重,才耽擱到今天。

而當日烏流部的事情,陛下也不是不確定對方跟慶邑有冇有牽扯,反倒是因為知之甚詳,且早猜到泉陵侯心存不良,所以才從中攔截。

自己屢屢見疑,天子卻一直不曾相負,如此信重,縱肝腦塗地亦不能報答萬一。

蕭西馳道:“陛下此前常召臣入宮……”

或許是因為火把上的光是溫暖的橘色,溫晏然的目中也帶起了一絲柔和的神采:“朕知蕭卿去意已決,建平與慶邑相隔萬裏,一別之後,怕是不易相見,才趁著蕭卿還未動身的時候,多召你入宮。”親自伸手將人扶起,“蕭卿歸鄉後,一定要善撫百姓,若遇見了什麽不好處置的難事,記得讓人帶信給朕。”

她這句話說得真心實意。

慶邑郡在大周地位尷尬,邊人不當中原人是自己人,中原人也不當邊人是自己人,彼此之間的深重隔閡不是一天兩天所能化解的,所以那些希望時間線回滾的人肯定不包括蕭西馳,既然如此,就盼他們能亂世之中,能做一個一隅之地的小小美夢。

第48章

那些慶邑族人翻身上馬後,麵上那種猶在夢中的神色還未褪去,他們剛準備出發,卻又回身看了眼蕭西馳,忍不住喊了一聲:“主公!”

蕭西馳點了點頭,然後轉向溫晏然的位置,欠身為禮:“陛下明察秋毫,此間內情,想來已經儘知。”忽然撩開衣襬下跪,道,“蕭某進京多年,空耗月餼(xi),分明寸功未立,卻蒙陛下厚待,今日即將天各一方,請陛下容臣暫留於此,稍儘護衛之責。”

溫晏然笑:“好,有蕭卿相伴,朕必能高枕無憂。”

其餘慶邑族人明白首領的打算,在馬背上行禮作別。

溫晏然望了蕭西馳一眼,後者笑道:“他們都是山林中的猛虎,除非遇見陛下這樣老練的獵人,否則必定能夠全身而退。”

——難怪蕭西馳的名字會被評論區反覆提起,對方的確是個文武雙全的人才,僅僅一個照麵,就基本猜到了彼此掌握了多少情況。

溫晏然今天會出現在這裏,倒不是對蕭西馳的動態有多麽清晰地把控,她是猜到了泉陵侯的打算。

自她登基之後,天下君臣名分已定,哪怕自己什麽都不做,人心也會逐步向建平偏移,站在泉陵侯的角度上,溫謹明在冇有名分大義作為旗幟的情況下,決不能聚眾攻擊建平,否則她就算能乾掉溫晏然,事後也會被人群起而攻之。

但溫晏然又不能不死。

泉陵侯最開始選定的決策是以逸待勞,等著小皇帝自己犯錯,慢慢失去人心,或者建平內權臣爭鬥,露出破綻,然而她越是等待,越是發覺建平內部逐漸變得猶如一塊鐵板,難以尋找到下手的機會。

事已至此,想要從物理意義上解決擋在自己麵前的阻礙,溫謹明隻得選擇最後一條路。

她有意趁著春獵,在北苑中製造些混亂,並藉機刺殺天子。

禁軍三衛當中,外衛統領一定會留在建平戍守,至於中衛跟內衛這邊,那個小皇帝明顯更加信重鍾知微,個人安危也多由內衛負責,若天子當真遇險,中衛統領就能有足夠的理由,暫時軟禁鍾知微,並接掌北苑的兵馬。

春獵期間,重臣大多集中於北苑之內,是一批天然的高質量人質,溫謹明隻要能成功掌控住兩衛的力量,並藉此困住那些重臣,就等於間接控製住了整個建平,那時天子已經身死,她完全可以假裝是事後才趕來,至於過來的理由也現成——建平這邊一直不斷召她入京,之前溫謹明打著生病的藉口,不肯動身,但現在她完全可以說因為天氣暖和,病情有好轉,才急急趕了過來,不幸遇見叛亂大事,隻得強支病體,幫著主持大局。

隻要泉陵侯不放棄登基的選擇,那她就一定要除掉皇位最合法的擁有者。

溫晏然站在對手的角度上,思考了很多種除掉自己的辦法,覺得對方若是能把握住禁軍人員調度的機會,在其中安插一個棋子,完全可以大大降低乾掉自己的難度。

她剛穿越的時候,禁軍三衛的統領就不滿員,其中季躍更是距離謀反隻有一線之隔,至於外衛的燕小樓,當時隻是暫代統領之職,是否能轉正還不大好說,充滿了值得泉陵侯下手的空檔。

溫晏然從季躍叛亂一事中確認了鍾知微的陣營,又從田東陽的事件中加深了對燕小樓的瞭解——倘若他當真是泉陵侯下屬,那在春獵之前,多半會保持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平穩型工作態度,就算想要獲取溫晏然信任,也未必敢於帶著禁軍衝入董侯府中,主動製造這麽一個適合被免官去職的巨大把柄。

至於羅越那邊,她本來並不確定對方是那邊的人,然而對方的風評引起了溫晏然直覺性的懷疑。

看此人對內官的態度,顯然頗為冷麪無情,但對禁軍中的下屬,又寬和到了堪稱縱容的地步。

雖然同在禁中任職,但內官的權威,向來隱隱高過禁軍一線,前幾代皇帝甚至一向有讓內官充當禁軍統領的舊例,若是羅越對內對外都采取相同的嚴格標準,還算他性格如此,如今卻表現得外嚴而內寬,難免會引起有心人注意。

——經過季躍叛亂一事後,禁軍內部的某些痼疾也跟著暴露了出來,羅越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放著最可能遭遇皇帝kpi考覈的事件不處理,卻對內官的各類小問題毫不留情,實在有些不合常理。

溫晏然想,對方不用心整肅禁軍,或許是冇打算長久留在任上,所以儘量糊弄為主,收攬人心,至於嚴待內官,則是為了表示自己也是乾了活的,順便藉此樹立一下個人威望。

為了摸一摸對方的底細,溫晏然召羅越麵聖,期間也冇忘把鍾知微撈到身邊護駕——她對自己穿越後這具身體的防禦屬性跟血條厚度還是很有數的,而除了記錄以外基本跟背景板同一作用的係統,又冇給她開戰鬥力方麵的金手指……

——那麽多出色的穿越者標配遊戲係統,她怎麽就遇見了一個最雞肋的呢?!

溫晏然記得當日羅越麵聖時的表現,乍看上去冇什麽問題,頂多有些武將式的不擅言辭,但仔細體會的話,卻發現他說得大半都是推脫之語。

她故意在話中留了引子,想看看對方打仗的能耐,但羅越卻一副完全冇聽出來的樣子,隻說讓皇帝看他整肅禁軍的效果——話裏話外都透著一股不希望領導對他的職位進行調動的想法。

溫晏然在穿越前,就是一位有著深厚加班經驗的職場人,迅速領會到了羅越話中的敷衍態度,並將對方放在了自己重點觀察的列表當中。

“蕭卿又是如何發現此人與泉陵侯有所勾連的?”

蕭西馳赧然:“微臣雖閒居於建平內,其實私下也與族中有些聯絡。”

溫晏然微微點頭,這事她倒是能夠猜到——光憑蕭西馳能保持自己對部族中的影響力這一點,對方就多半冇有真的跟家裏斷絕聯絡。

而且蕭西馳武力超群,憑她的本事,在獨自一人的情況下,行動起來反倒更為自如。

“臣在建平多年,對泉陵侯此人的性情,也有些瞭解。”

蕭西馳深知,溫謹明絕不會放棄對皇位的謀奪,她同樣猜到了泉陵侯想要在禁軍中安插棋子,就偷偷出城,把那位羅越統領攔在中途,並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真正的羅統領其實已遭滅口,不過此人長著一把大鬍子,加上皮膚黝黑,便於遮掩身份。”

溫晏然微微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