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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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縣丞等人離開後,一位跟張唯修關係不錯的文士拉著對方的袖子,低聲道:“按照現在的情形,之前在郡中所言多半難以實現,等回去之後,隻怕令叔父會怪罪。”

張唯修道:“不妨,在下已經決意一力擔之——等回去之後,我便上書辭官,離家遊學。”

文士本來想說還不至於此,但看著友人毅然決然的神色,忽然間心頭一亮:“……修姊莫不是想來建平遊學罷?”

張唯修笑而不語。

文士:“……”

她懂了,雖然北地那邊冇能得出“中樞殘暴”的有效結論,但走上這一趟,起碼在幫助某些人選擇未來道路上算是有所收穫,不過作為同僚兼好友,又一塊受命來此,她不能就這麽眼睜睜看著對方離開北地……

文士咳了兩聲,握住友人的手,正色道:“你我共事多年,此次辦差不利,總不好讓修姊你一人擔此大過,等回去之後,我就與修姊一道辭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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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桴宮內。

北地石料抵達的事情,當日就送到了建平這邊,溫晏然看過遞上來的條陳,笑道:“溫郡守不愧是宗室重臣,此番心意,委實令朕動容。”

溫驚梅看了眼天子——他記得對方之前也用相同的語氣談論過泉陵侯。

“溫郡守治下富庶,行有餘力,自然為陛下解憂。”

溫晏然點了點頭:“溫郡守如今還不到五十,想來還能有大把的時間,替朕排憂解難。”

她剛纔正看著國師說話,目光卻突然產生了一些偏移。

本來沉默許久的遊戲麵板,又一次頻繁閃爍了起來,須臾後,一行隻有她自己能看見的小字隨之浮現——

[係統:[流波渠]工程推進過快,達成成就[▇▇▇▇],整體工程速度提升5%。]

溫晏然:“……?”

感覺係統似乎遮蔽了什麽,但又冇有完全遮蔽。

溫晏然思考了一下,雖然有些資訊丟失了,但從眼前的反饋來看,係統對她的奇觀誤國計劃,應該也是保持著支援的態度的。

——懷抱自信的溫晏然如果能打開log日誌的話,就會發現,那四個慘遭黑框的字其實是“眾誌成城”,而且隨著她個人路線的嚴重偏移,某些從《昏君攻略》中被去掉的功能,如今也在慢慢復甦……

溫驚梅覺得麵前的天子似乎有些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他也能理解陛下今日的多思,因為聖壽將近,所以中部一帶多有人來來往往,為免生出動亂,各地關卡都被朝廷加派人手看管,力求不讓建平受到驚擾。

就在此時,市監左丞池儀抱著一個裝有文書的木盒覲見,溫驚梅不欲插手朝務,便藉口去煮茶,自殿中離開。

溫晏然靠在憑幾上,示意池儀坐到自己身邊,向她笑道:“池左丞開市大吉,可喜可賀。”

她有心扶植內官的權勢,而池張兩人也冇令溫晏然失望——市監本就跟商貿有些關聯,他們又以私人的名義,逐漸收攏了一些商隊,因為內官的名聲向來不好,所以旁人雖然曉得他們是天子近侍,也隻以為池儀跟張絡是藉此弄權謀財。

池儀垂首:“如陛下所料,近來北地與西部往來頻繁,其中多有違禁之物夾雜。”

大周的商稅比較重,所以很多商隊都會托庇在有勢者門下,近來中部一帶因為聖壽的緣故嚴加戒備,加上新帝登基以後,朝中勢力再次洗牌,想要販運“貨物”的人,免不了投到池張兩人這邊。

池儀細心查探,慢慢抓到了一些心懷反意之人。

為了讓旁人相信自己與前代的內官並無不同,池儀進來行事很有些出格之處,外人見到後,不會認為是天子不行,而隻會認為是內官品行不端。

池儀想,她本是一介平庸宮人,能夠掌握權柄,皆因當日被天子看中,帶至西雍宮,如今既然受陛下知遇之恩,最終便是被外臣認作佞譽誣諛之徒,身敗名裂,也是心甘情願。

第58章

溫晏然示意池儀將裝有文書的木盒打開,翻了翻裏麵的條陳,吩咐:“之後敲打一下,叫那些人收斂一二,但也不要做得太露行跡。”

池儀躬身領命。

她明白天子的意思,是要自己在打壓那些夾帶違禁物品的商隊時,注意把握火候,要讓那些人覺得,她是因為不想惹麻煩,才表現得格外謹慎,而不是要為皇帝儘忠,纔對其中的“貨物”嚴加管控。

溫晏然把條陳重新放回,不緊不慢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朕倒不覺得他們現下便打算做點什麽,但若朝廷表現得一無所覺,那就此乘勢而起,也未可知。”

這段時間為著她登基以來首次聖壽的事情,各地來往人員都明顯變多,從中樞到地方也都嚴加戒備,對於那些有意作亂之人而言,雖然能夠藉此隱藏自身的活動痕跡,但因為各地管理都變得嚴格起來,反倒不是最佳時機,就算有所行動,也隻是試探為主。

溫晏然從木榻上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池儀親為天子挽袖,然後鋪紙研墨。

她提起筆,在紙上簡單勾勒出了大周的大致地圖。

“天下二十一州中,靠外的九州自然不必多言,便是素來被認為心腹之地的十二州,如今也大多與朕離心離德。”

池儀早便知曉,天子雖然年幼,但心中對朝野局勢卻有著十分清晰的瞭解,她隨在對方身邊,權勢日重一日,與外界接觸時,也能感到如今四處都有暗流湧動。

東部與北部早都不服中樞,至於西部,不服的對象還包括了當今的世家巨族,至於南邊那塊地方,如今雖然因為泉陵侯的事情選擇了歸順,但也雙方之間的關係也頗為微妙,倘若天子能想擊敗溫謹明一樣,繼續擊敗其他對手,真正歸順於朝廷,若是不然,漸行漸遠也未可知。

若是早幾個月瞭解到這種情況,池儀難保心中不會生出懼意,但此刻池儀心中卻是一片坦然,她明白自己的君主是一位不可動搖之人,自然也會變得堅毅起來。

溫晏然唇角微彎:“泉陵侯已故,朕那位叔叔如今必定有所打算,不過他二人之間又有不同——泉陵侯之心已算路人皆知,可他還是眾人眼中的宗室忠臣,且也捨不得那個忠臣的名頭。”

她細觀天下局勢,尤其是東部與北部的情狀,也逐漸理解了當年先帝為什麽一定要派溫鴻去鎮守地方,又把溫謹明派往南地。

因為地方上的各種勢力實在已經深厚到了建平難以插手的地步,溫鴻好歹姓溫,與天子算是同宗同族,在當前年代,這樣的關係就是天然的紐帶。

溫晏然提筆,在北地畫了一個圈,從方位判斷,正是溫鴻所在的郡。

她看了會輿圖,然後才緩緩開口:“好歹是朕的同族長輩,溫郡守既然要做忠臣,朕自然不能掃他的興致。”

北部能聚集起那麽多世家大族,自然也是富庶之地,當年先帝讓溫鴻過去,也是幫中樞穩固一下力量,為中樞斂財。

溫鴻履任以來,清查隱田隱戶一類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足以取信於建平,又舉薦當地世家出身的年輕人入朝為官,藉此拉攏地方,他雖然身在夾縫之中,卻能左右逢源,算得上如魚得水,自新帝登基之後,也算是一位老資格的臣子,極具個人聲望。

溫晏然笑:“朕這邊剛想造水渠,叔父就派人送石料入京,忠誠之意,委實天地可鑒。”又在武征郡邊上勾了一筆。

池儀這些日子一直留心北地,自然明白武征郡邊上多鐵礦,如今被天子圈住的,大抵就是其中一處。

自大周立國以來,在鹽鐵兩項到底是私營還是公營上一直存在些爭議,最開始是放手讓民間自己來,等到後來地方勢力漸強,中樞需要收攏錢財權勢,便在各州都設了鹽官與鐵官,準備逐步將此項權力回收,卻未能徹底成功,等經過包括悼帝跟厲帝在內的幾代君主的折騰後,朝廷實際上已經失去了對鹽鐵的掌控權。

溫晏然將繪製了簡易輿圖的第一張紙捲起,又令池儀移近殿內燭火,將紙卷仔細地焚燒殆儘,灰燼則全數棄置於銅盆當中,又重新鋪開一張紙,準備寫信,同時吩咐池儀:“待會讓崔卿去西雍宮,替朕寫一道任命。”

這封信是給溫鴻的,因為是私信,溫晏然全程客氣地以叔父相稱,表達了準備任命他的二女兒為郡中鐵官的意願,希望對方不要推辭,如果有什麽為難之處,她願意跟對方一起想法子解決。

池儀是天子近臣,當然知道陛下為何如此行事。

從表麵上看,是因為溫鴻之前送石料到建平,成功讓天子龍心大悅,於是開恩賞了對方孩子一個官位。

——畢竟這年頭也冇什麽不能任人唯親的說法,大量地使用親近之人,反倒是維持統治的合理方法。

要是稍微往深點想,可能會以為天子跟先帝一樣,都想倚重溫鴻,來逐步收攏地方權勢。

武征郡位於虞州,當地世家素以韓氏為主,韓氏實力固然強橫,但因為德望不如袁氏崔氏宋氏,如今族中官位最高的也隻是一個四品郡守。

既然仕途有限,又隱隱看出天下有大亂的征兆,韓氏索性把力氣花在經營家鄉上頭,而鹽鐵不但獲利極多,而且也是想要爭雄天下的必須之物。

從劇透的資訊看,溫鴻本人並不願意為人附庸,而是準備自己割據一地,雖然他現在與州郡中的世家相處不錯,然而一旦有了利益糾葛,兩邊就未必會像原來那般和諧。

溫晏然記得,方纔池儀呈上的那些條陳中,提到從北地往西邊運貨的商隊裏,夾帶了不少鐵器,這件事不一定是出自溫鴻本人的手筆,但他在北地紮根那麽就,對此總歸不可能一無所知。

“阿儀,你說朕那位叔父,會不會讓他女兒接受這個任命?”

池儀想了想,坦誠回稟道:“市監在北地雖有些耳目,卻依舊猶如身在迷霧當中,對諸般情況都不甚瞭然,實在無法揣度溫郡守的打算。”

——市監現在纔剛剛設立冇多久,本來根本探知不到什麽有效資訊,能得到張並山那邊的動靜,還是因為受到了天子的提點,做了些專門性的應對。

溫晏然頷首。

其實池儀能這麽說,就是已經完全明白了她到底為什麽會做出這樣一個任命。

任命溫鴻第二女為郡中鐵官,既是試探他本人的野心,也是想探知北地的局勢。

溫晏然:“要是北地尚且穩定,三五年內不會出現大亂子的話,按照溫鴻的為人,多半會勸朕不要與民爭利,但若是情勢已然嚴峻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就算得罪州中大族,他也得儘量把所有權勢握在自己手中。”

在這個時期,中樞的威信一直處於一種很玄妙的狀態,雖然很多人已經並不將那些君臣大義之事放在心中,但表麵上卻無法公然反對,甚至還要借重朝廷的名義,增加自身的凝聚力。

不管是溫鴻還是虞州韓氏,其實都並不足以與建平想對抗,對溫晏然而言,當真是一念可決之生死,隻是朝廷現在家底有限,如果都拿去對付這些人,就冇有力量去解決旁的問題。

溫晏然將信寫了一半,停下筆,自己看了一遍,然後果斷選擇了放棄:“還是讓崔卿擬稿罷,朕倒時候再親筆謄抄一遍。”又對池儀道,“回西雍宮,一個時辰後召鍾統領過來。”

此刻還不到天子日常鍛鍊身體的時間,召鍾統領過來,顯然有旁的任務要分派。

池儀想到這段時間對西邊那塊的關注,心中忽有所覺,隨即應聲稱是,然後恭恭敬敬地領命退下。

第59章

溫晏然下午在天桴那邊消磨些時光後,就直接返回西雍。

此刻崔新靜已至,她明白了天子的意圖後,當即提筆擬稿,須臾成書——溫晏然覺得這些大族出身的年輕人別的不說,起碼心理素質十分過硬,在頂層領導麵前,依舊能夠文思如泉湧,現給命題現寫作文,全程一點都不打磕絆……

溫晏然隨手從桌邊的架子上抽了卷書翻開,她的視線看似落在書頁上,實際上盯著的卻是遊戲麵板上的大周輿圖。

與其他幾個方向相比,西邊那塊地方的地勢最為複雜,其間山林極多,人口密度不高,唯有台州那片地方人煙相對密集——此地也算是大周西部的政治中心。

西部的州郡之間多以天然山川相分隔,如果從台州出發,沿著官道一路東行,抵達丹州,再越過上興關後,就可進入建州的範圍當中。

可以仗著地形之利防守是好事,但以朝廷現在的力量,頂多也隻能維持住對上興關的控製。

溫晏然聽袁言時講過,如今的台州刺史是王遊,此人雖然坐鎮一州,卻並非世族之女,她家最早隻是台州本地的一個大豪強,按理而言,出仕後能做到一個郡的郡丞也就到頭了,然而厲帝時期,天下紛亂,西邊諸夷更是多次反叛,王遊當機立斷,聚集起鄉鄰部曲以圖自保,她在兵事上居然頗有些天賦,不但保全了自己家族所在的縣城,慢慢的,外地也有人因為王遊的名聲,過來投奔於她,自此之後迅速崛起,從豪強一躍成為地方首領,等叛亂慢慢平息後,又當機立斷率部眾歸降於朝廷,被封為平西中郎將。

大周立國以來,對武官一向嚴加管束,但王遊因為情況特殊,無法調去別處,再加上厲帝後期,西夷又開始蠢蠢欲動,為了儘快安定地方,朝廷甚至打破了官吏不得在本地為主官的規則,將王遊正式任命為台州刺史,當然對外的說法是因為王家祖籍其實在丹州東部,隻是暫時寓居在台州,所以不算本地人。

王氏一族興起於厲帝中期,作為掌事人的王遊現下年紀雖然比袁言時要小,但也差不了太多,加上年輕時屢經戰亂,受過箭傷,一到陰雨天便骨頭痠痛,膝下的二女一子也都不算出色,隻是借著往日的威望,暫且壓住局勢而已。

在王遊之下,西邊還有三股勢力,分別以黎氏,勞氏還有扶何氏為首,這三家除了黎氏之外,都是本地土人,就算是黎氏,也多與本地人通婚,根基深厚,輕易不可動搖。

黎氏跟勞氏都被朝廷授予了正式的將軍頭銜,其中扶何氏自身的西夷風格最為濃鬱,也因此隻得了護林校尉的官位,不過因為其首領不像其他家族那樣貪得無厭,甚至有些克己複禮之態,在本地的名聲反而好上不少。

溫晏然回憶著評論區裏提到的劇透內容,不管玩家選擇什麽樣的開局跟支線,西邊那塊地方都一定是會反叛的,隻是原因跟時間點各不相同。

她曾召過宋侍中等人來詢問,然而西邊實在是情勢複雜,千頭萬緒,任何一股勢力都有揭竿而起的可能,中樞這邊也難以得出有效結論。

等西邊亂事出現後,朝廷一定會調動大軍前往平叛,其中建州本地的兵卒要拱衛京城,輕易不能遠調,那用來平叛的軍隊就得從其他區域征調——這也是一個讓那些地方主官們能合法合理地掌握軍事力量的好機會。

也正因為如此,北地纔會暗地裏不斷往西邊輸送物資,希望能誘使對方早日謀反。

事到如今,就算切斷那些物資輸送也冇什麽用,畢竟西邊會叛亂,那些北地大族的野心頂多隻能算一個推力,根本原因還在於西夷早就與朝廷離心離德。

自立國至今,西夷一直未能真正融入到大周的體係之內,拿中樞來舉例,那麽多大臣中,除了幾個王氏族人之外,黎氏、勞氏還有扶何氏三姓出身的官吏,根本一個都冇有。

溫晏然問崔新靜:“崔卿,你對西邊情形可有瞭解。”

崔新靜放下筆,先向前行了半禮,纔回稟道:“西部地形複雜,道路難行,與中原一帶往來不多,微臣所知不多,隻曉得其地生民尚武好鬥,多有輕剽亡命之徒,教化難行。”

溫晏然聞言不置可否,隻讓崔新靜將擬好的公文呈上,看過一遍後,便令對方退下。

崔新靜依言離開,在西雍宮門口正好遇見了受召而至的鍾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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