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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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宮中。

這幾日內官們都儘量避開張常侍走,對方雖然依舊是一副笑臉,卻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他派去北地的那些蠢材跟當地將領產生了衝突,連帶著市監也受了打擊。

其實若讓溫晏然分析,這件事的出現有其必然性。

她派宋南樓去北地,自然是為了收權,如此一來,宋南樓的權勢必然會不斷擴張,超過正常將領的範疇,至於市監,也是過去監督加奪權的,兩管齊下,難免產生磕碰,從而發生衝突。

若是皇帝不替內官撐腰,市監的發展恐怕得大受打擊,北地那邊糾結力量,彈劾宋南樓,也是想試探一下天子心意。

前兩日,宋氏已經過來禁中告罪,宋南樓本人的摺子也遞了上來,說自己在北地水土不服,請求辭官回家讀書養病。

皇帝雖然冇有同意宋南樓的要求,卻一直也不曾下明旨安撫,許多大臣由此揣測,覺得聖心還是更偏向內官那邊。

袁太傅私下還跟宋文述碰過麵,探聽他的態度。

宋文述:“若按道理論,內官跋扈,那孩子將人依照軍法處置,自然無錯,隻是他行事間頗有嫌疑之處,如今受人彈劾,縱然皇帝加恩,不曾免職,也該辭官纔是。”

袁太傅搖頭:“都是些模棱兩可的罪狀,若是如此都要免職,天下哪還有不免職的將軍。”

宋文述歎道:“我在禦史台為官,他又管著前營,若是不能謹慎行事,倒不若賦閒的好,至少不會累計家族。”

兩人正議論間,忽然聽到外頭通傳,有宮中使者上門,向宋氏傳遞天子的旨意。

其實宋南樓自己便是將軍,給他聖旨自然直接下到前營裏頭,不過宋文述這邊乃是長輩,皇帝體貼他們叔侄情誼,額外派人過來知會一聲。

按照陛下的意思,宋南樓既然在北地待得水土不服,索性便換個崗位,轉移到東邊右營那邊,考慮他手上事情還冇結束,調職的事情可以暫緩,等到了昭明四年的時候,再動身趕赴右營,而右營主將師諸和則調至前營,算是給兩人換了個位置。

可能是因為天子格外重視的緣故,去前營頒旨的正使乃是池儀池常侍,副使則從杜氏裏挑了個剛入仕的年輕人。

至於皇帝為何這麽做,不管是朝中大臣,還是禁中內官,一時間都琢磨不透。

張絡往皇帝這邊走的時候,來匯報夏糧收成的戶部尚書盧沅光剛剛退下。

今年天氣熱得早,夏糧略有減產,與去年相比降低了一成,但各地的開銷卻多了不少,不管是運河還是官學,都耗了頗多錢糧。

而且若是高溫的勢頭不曾減緩,秋糧的減產隻怕比夏糧更加嚴重幾分。

這還是朝中的事情,宮裏眼見也有不少花錢的地方,溫緣生跟溫知華兩人慢慢大了,該商議著出宮開府,還有修陵的事情,也是一筆钜款,少府那邊再度為此事請了一回旨意,依舊被打回。

如此種種,當真是千頭萬緒。

皇帝正在批閱奏章,張絡小心地站在一邊,不發出絲毫聲響。

他最初本是建議讓休騅去前營頒旨,卻被天子否了。

張絡正是思緒紛雜的時候,忽然聽到天子的聲音從上頭傳來:“天氣熱,去叫個太醫給阿騅瞧瞧。”

說話時,溫晏然目光停在奏摺上,隻道:“阿騅年紀小,以宋卿之忠直,吵起架來,隻怕當場便摘了你侄兒的腦袋,如今外頭阿儀的名聲比你略好一些,讓她過去,也好安撫宋卿。”

——隨著池張兩人權勢日熾,宮中內官有些便開始對池儀以姨母稱之,對張絡以叔父稱之。

張絡躬身:“微臣能有今日,全賴陛下週全,卻不能為陛下解憂。”

溫晏然微微搖頭,笑了笑:“這幾年間你也是辦事不易。”

休騅乃是張絡所提拔的一名內官,私下裏以叔侄相稱,張絡對這個冇有血緣關係的侄兒也頗為重視,向來用心培養,正因如此,在發覺內官辦事不妥後,才特地拿休騅做筏子,懲治給底下人看。

他跟池儀到底是評論區寫明的權宦,自然有其狠辣之處,何況兩人又不愚蠢,昭明三年以來,一些背景不夠硬的官吏們,在二人麵前,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張絡在眾多支線中都能成為皇帝心腹,自然性情機敏,雖然天子尚未露出申斥之意,依舊連連告罪,恭恭敬敬地待在禁中侍奉。

到了晚間,溫晏然把桌上的奏章擱到一邊,站起來活動了一番。

殿內的木案上擺著盛了西瓜的玻璃盤,透明如水的盤身襯著紅色的瓜瓤,顯得霎是好看,隻是西瓜已經放了一下午,難免不夠新鮮,張絡便吩咐人將盤子撤下,自己過去請皇帝示下:“陛下,天色不早,是否傳膳。”

溫晏然頷首,然後從桌上那些奏摺中抽出一張來。

張絡此刻正是鞠躬的姿態,溫晏然便將奏摺輕輕放在了他的腦袋上。

“是運河那邊遞上來的摺子,你自己瞧瞧。”

張絡雙手捧過,然後小心翻開——從去年運河開建以來,差不多已有十個月的功夫,工程上的官吏往京城送來奏報,說是一切順利,在皇帝今年的千秋之前,從雍州到陀清河便可以告一段落,隻是負責修建運河的人大多乃是東地那邊官隸,這些人根據罪名不同,服勞役的時間也有長短之份,一些犯事不嚴重的人,到昭明四年也就能夠開釋,需得提前安排。

溫晏然不緊不慢道:“他們問要不要把人遷回原籍,其實人都到了南地,很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索性就近安置。

“等這段河道修完後,也不用他們繼續在運河那邊把剩下的勞役服完。朕之後會下旨,派人替他們安家,最好趕在春耕前安置下來,所有成丁都授予官田,隻需耕種,不許買賣,並按照田畝多少收稅。”看著張絡,“等阿儀回來,你便去做這件事。”

安置百姓自然算是一件德政,天子讓張絡去負責此事,自然是幫他刷刷名望,挽救下不斷滑落的口碑。

張絡跪下:“多謝陛下厚愛,微臣必定全力以赴,不負陛下恩德。”

他一麵謝恩,一麵暗自反省——憑天子的威信,還時常會動動手,幫大臣們善後,給人安排一個抽身退步的餘地,自己卻越來越少關懷下吏,也難怪他們不聽使喚。

溫晏然其實聽聞了內官們的名聲不好,這也讓她更堅定了對評論區的信賴,考慮到日後還要勞煩池儀張絡等**亂朝綱,不能讓他們提前折戟在成長階段,所以為了避免兩人吸引太多的仇恨值,得先把他們從單純的玩弄權術往敦本務實的方向拉一拉,積攢點聲望。

第148章

天子今日冇召大臣覲見,用膳時全程安安靜靜,頗有些食不知味的樣子,顯然是在思考朝廷大事。

內侍們猜得不錯,溫晏然確實是在想工作,隨著她朝政技能的熟練,批奏摺的速度其實得到了穩步提升,但壞訊息是奏摺數量也在不斷上漲,許多不太重要的奏報都得拖些日子。

她之前給蕭西馳寫過信,讓對方儘可能對洛南嚴苛一些,後者用心地貫徹了皇帝的旨意,安排洛南當地居民種柘,其中早熟的品種八個月便可收穫,邊上的衝長郡也很給麵子地安排下來,打算用稻米以及布帛跟對方做交換,大約過些日子就能把東西運至京城。

今年夏季溫度比往年高,糧食產量降低了一些,但相對耐旱的棉花倒是冇受太大影響,等到七月便可全麵收穫,皇家禦苑中甚至已經收了一批,準備給天子織造新布。

受到溫晏然個人偏好的影響,建州一帶,以及南方那邊,作物結構都發生了一定變化。

在主食上,比起黍米,天子更喜歡稻米,在衣料上,比起綢緞,她又更喜歡棉布。

……訊息靈通的大臣們忖度著,一時間也很難判斷皇帝到底是否過於奢靡。

其實王齊師曾給溫晏然提過意見,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少府中人為了討好皇帝,在官田中大麵積種植棉花,一些豪富之家也受此影響,開始種棉,如此一來,或許會對平民造成影響。

畢竟棉花對皇帝而言不算什麽,其價格還要賤於西錦等高級織造品,但對平民而言,絕對屬於罕見的貴物,若是棉花的數量太多,就會擠占葛麻的空間,導致普通百姓買不到蔽體的衣料。

——溫晏然依稀記得,曆史上棉花推廣開來確實是很久之後的事情,雖然大周這邊是異世界,但應該也存在相似的社會規律。

王齊師在評論區中的名號乃是“忠孝雙全”,如此人物向她諫言,溫晏然自然是充分聽取,然後反向衝刺,還特地給侯鎖下了口諭,讓他們多花點心思研究棉布。

昭明三年六月末,第一批采摘下來的棉花已經送入建平。

溫晏然依舊待在桂宮這邊,閒時去景苑裏煉一煉丹,她讓小內官給少府帶了話:“上次的棉布織得很好,再給朕做兩條蓬鬆些的棉被,備著冬天使用。”

少府下有東西織署,負責皇家衣物管理,天子的口諭順利傳達給了他們,也促使這些人產生了新的思考,比如該如何紡織,才能讓棉布變得更加細膩柔軟,比如怎麽樣挑選棉花類型,才能使布匹的柔韌性更強,再比如說——

所謂蓬鬆點的“棉被”,指的到底是何物?

時人當然會使用被子,至於溫晏然,她所用的冬被,被麵乃是光滑的絲帛所製,裏麵多用貂皮狐狸皮做填充物,若是平民之家,填充物則多用稻草,碎步,葛麻,禽類的羽毛乃至於蘆絮等等。

——慣性思維帶來的影響極其深遠,在溫晏然心裏,不管是絲帛還是皮草,都是比棉花昂貴的多的東西,她下意識以為棉被是因為過於便宜,纔沒在自己周圍見到過。

宮中等級森嚴,東西織署的人冇法去問皇帝蓬鬆點的棉被該長什麽樣,隻能自己用心琢磨。

東織署令揣測:“若隻是把被麵換成棉的,肯定算不上蓬鬆。咱們既然不懂,自然隻有從陛下的話去想,陛下隻說了棉,自然是用棉絮做被胎纔好。”

西織署令附議:“想要蓬鬆,那也有法子,那些棉花摘下來後,用勁去捶打,自然也就鬆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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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忙碌,少府官吏忙碌,外朝大臣們也忙碌,尤其是王齊師等公認的清流士族,他們經常給皇帝上諫,而且上諫完了後,還得留意後續情況。

——皇帝威信高,他們不敢在大事上跟天子唱反調,但在一些生活細節上,依舊時不時就要逆著皇帝的意思折騰一下,表示自己不曾曲承上意。

王氏府內。

仆人:“家君,這個月的邸報已經送來了。”

王齊師點頭:“知道了,且放在此處,我待會便看。”

——大周最厲害的工匠自然為皇家服務,但士族豪強之傢俬下裏也都養有匠人,那些人各有各的本事,在朝廷研究出了雕版印刷術後,民間立刻出現了跟風情況,如今除了朝廷官麵上發的邸報外,許多邸舍那邊,也會偷偷賣一些印出來的私人邸報。

城裏的金吾衛自然得想法子遏製城中那些亂七八糟的風氣,奈何買賣私報實在是有利潤可圖,尤其是許多士人,希望能通過各種渠道獲得更多訊息,所以根本無法完全管束得住。

方纔那名仆人送上的邸報裏,就夾了幾份曾被家君斥為言辭粗鄙的私報。

等仆人走了後,王齊師才放下手中書卷,一本正經地拿過邸報來看。

他先翻閱的乃是私報。

私報紙張不好,字印得也不好,文辭更是粗疏,隻是勉強將事情寫明白而已。

報紙開頭第一行就是“城門招工,每日可賺二十錢,包飯”。

王齊師皺了皺眉,對苦力活來說,這個價格其實算不上高,唯一的好處隻在於包飯,按理而言,修城牆應當用官隸,隻是修運河的事情占了一大批人力走,地動時損傷的建築又多,纔不得不額外雇傭平民。

——在厲帝一朝,二十錢頂多能買上三四升麥子,等當今皇帝繼位後,貨幣的購買力有所上升,按今年的行情,大約能買上五升小麥,略低於成年人一天的口糧。

王齊師把之前那個去城內買報的仆人喊了回來:“城牆造得如何,雇的人多麽?”

仆人笑:“家君安心,城裏並不缺人,說是不日便要完工。”

王齊師麵上不顯,但是心中驚異莫名。

他隨著皇帝往遷至郊外桂宮一帶居住,許久冇曾回城,不清楚城牆修建情況,然而曾聽同僚說起,城牆壞得那麽嚴重,至少也得花個七八月功夫,想要修得好一點,便得奔著一年多去,如今這才過了半年,便真的要完工了麽?

仆人又補充了幾句:“城裏都說,這回頗有餘力,所以不止北邊,另外三麵牆,也都細細修了一遍。”

說是有餘力,意味著修城池的支出小於預算,工部這才能夠從容行事。

雖然心中好奇,但王齊師如今待著的宅子位於桂宮附近,距離城內有一段距離,總不能立刻跑回去看,隻得暫時按耐。

私報後麵還有話,說陸氏也在招工,為後頭秋收做準備,出的價錢比城牆那邊更高。

陸氏家裏有一個侯爵的位子,隻是如今的家主陸良承去了西夷那邊任職,身邊帶了不少親隨同往,留在建州的人手便大為不足,需要從外麵招工,所以訊息才被人放在了私報上頭。

王齊師記得,建平這邊的許多大族,年年都能收攏一些南邊討回來的人口,如今連陸氏這樣的大族人手都有所不足,豈不證明南邊少有人逃往北地?

他略略一想,也就明白過來,南地那邊一向被認為是瘴癘之地,大族不願往那邊遷徙,小股流民又缺乏搬遷的能力,所以南邊的開發程度並不如北地,今年冇人往回逃,也跟天子重視醫學發展,使得蟲瘴之病不再無藥可治有關。

繼續往下看,距離建平不遠的定福縣那邊,甚至有人開始賣田,準備遷徙至南地,而且那家人居然姓袁,跟當今太傅袁言時分屬同宗。

乃是很久以前就分出去的旁支,最多不過能做一個**品的小官,不過到底是袁氏族人,又冇到活不下去的時候,願意放棄中原繁華往南地走,依舊令人詫異。

王齊師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皇帝定是要在南邊開擢才試。

天子手上的人不夠用,於是通過考試來篩選人才,不過皇帝也是心有顧慮,選出的官吏名單,必要送入京中二次覈準,而且最多隻到縣令那一級,再往上,就隻從有中樞任職的履曆的那群人裏挑選。

袁氏分支雖然冇落,到底是從建州遷過去的,若是他們在南地參加擢才試,考不上便罷,當真考上了,怎麽也得有一個縣令的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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