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跪著求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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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正濃。

雁京西街一間不起眼的破敗宅子裡,此時正燈火通明。

幾個小丫頭端著水盆進進出出,門口守著的老婆子聽著屋內傳出的陣陣慘叫聲,麵上露出些許不忍的神色。

床榻上已是力竭的女子無力地抓著身下褥子,汗濕的麵頰如同被驟雨打濕的桃花,美卻令人不忍相看。

“三娘子,再使把勁啊三娘子!這樣下去,孩子和您都保不住啊!”穩婆眼含熱淚,不住地喚女子回神。

聽見“孩子”二字,女子掙紮著撐起身子,攥緊的手上青筋浮現,咬牙使出全身氣力。

沙啞的呼痛聲終於被一聲尖銳的嬰孩啼哭聲替代,門口的老婆子大喜,先一步將那嬰孩抱至懷裡檢視。

這一看,她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是個女娃娃……”

“我的孩子……讓我看看我的孩子……”女子被穩婆扶著,眼裡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的手用力朝孩子的方向伸著,不住地顫抖。

那老婆子歎了口氣,把嬰孩放在女子身邊,轉身同門外的一個小廝耳語了幾句,那人便趁著夜黑風高快步離去了。

坤寧殿內,皇後安氏扶額側臥於榻上,一小宮女快步上前稟報了訊息。皇後冷笑,眼神瞬間淩厲。“不是皇子,不留。”

宮女會意,這則命令不多時便傳回了那老婆子耳朵裡。

穩婆按不住哭鬨的女子,隻得由著她一點點朝前爬,去夠那抱著嬰孩的老婆子的衣襬。

孩子被高高舉起在枯井上方,老婆子紅著眼睛勸女子。“三娘子,您還年輕,隻要未來替皇後孃娘誕下皇子,您就自由了……”

“不要!不要!蘇嬤嬤我求您了!讓我留下她!我會按娘娘說的做,隻要您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女子的指尖滿是傷口,此刻雙手合十拚命磕著頭,額上流下的血和臉上的淚混在一起,已似癲狂。

“娘娘不會允許這個孩子的存在......三娘子,您心裡明白。”

老婆子不再看她,閉上眼心一橫,那繈褓裡的嬰孩就直直地落入井中。

“不要——”

女子飛撲過去,幾乎是在同時跳入井裡。

老婆子和小廝都嚇壞了,待趕上前去,也隻能聽見重物砸在井底的悶響。

好痛。

十月懷胎之痛,喪女之痛,墜井之痛……被親生父親和長姐欺騙利用之痛......此痛此怨,永世不忘。

安折枝抱著已冇了呼吸的女兒,睜著眼嚥了最後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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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嵩南部有一瓊州,四麵環水、綠樹成蔭。百姓多以打漁為生,加之土壤肥沃適合耕種,雖偏僻卻富足。

瓊州知州朱琰曾是家徒四壁的窮書生,一朝考取功名返還家鄉,第一件事便是設立多家書塾,無論男女、不論身份地位,都可入書塾求學。

朗朗讀書聲四起,趴在桌上的少女眼睫微動,後桌的黃衣男子瞅了眼還未踱步到這邊的夫子,忙悄悄用筆桿戳戳少女的脊背。“枝枝,快醒醒!等會夫子看到了,你又得抄書了!”

安折枝頭痛欲裂,緩緩睜開的眼裡血絲密佈,彷彿剛從夢魘中醒來。

她有些遲鈍地環顧四周,是記憶中的修文書塾,熟悉的缺了角的矮桌,散發著墨香的書卷......還有鬢角花白的文夫子。

她竟重生回了十六歲那年。

身為吏部尚書家的庶女,她安三娘子不受父親安懷禮喜愛,主母王氏更是視她們母女為眼中釘。五歲時她隨姨娘搬來瓊州外莊,一住就是十一年。

上一世,她和姨娘被安懷禮接回都城雁京,以為父親終於良心發現想要彌補她們母女,卻被他和王氏安排入宮探望已為皇後的嫡長姐安毓宛。

自幼體寒多病的安毓宛承寵多年一直無法受孕,為了以皇子來穩固後位、奪得未來的皇權,便與父母聯手打起了這個低賤庶妹的主意。

那晚正是宮宴,安折枝吃了浸了藥的糕點,被醉酒的皇帝壓在皇後榻上,失了清白。安毓宛以此要挾、以安家相迫、以姨孃的命相逼,要她一次次扮作皇後的樣子承寵,直至懷上身子,卻在知道她生下了女嬰後狠心將那孩子摔入枯井。

安折枝仍然能清晰地記得身子砸在井底的痛,可那痛如何能比得上女兒在麵前停止呼吸。如今她的人生得以重新來過,這一次,她不會再輕信安府之人。傷害她的那些人,都要一一付出代價。

她咬住下唇,硬生生忍住淚水,回過頭衝身後的兒時玩伴露出一個純真的笑。“多謝你提醒我,君槐。”

“跟我還客氣什麼!”方君槐舉起書卷示意她夫子講到哪兒了,臉上的神情有些疑惑。“不過枝枝,你平日裡最是好學,怎麼今兒個改性了?居然在書塾裡偷懶睡覺?!”

“說得是呢,你方公子纔是那個一直把書塾當臥房的!”安折枝調笑道。二人互做鬼臉,趁著夫子還未發覺,皆端正坐姿搖頭晃腦地念起書來。

說起最初與方君槐的相遇,可謂是不打不相識。

身為瓊洲首富的方家獨子,自小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養成了他驕橫、霸道的性格。那時安折枝剛到瓊州,一日上街見方君槐係在酒館門口的小馬兒心生好奇,便牽走了馬兒溜著玩。雖是女娃娃,安折枝自小被放養慣了很是潑辣,這馬兒竟冇幾下便讓她馴服了。

她正騎得開心,便見那方小公子趕著另一匹馬追了上來。二人你追我趕誰也不服誰,約好了誰先到州郊碧波河邊誰便贏,最後還是安折枝領先一步到了終點。

又是搶了他的馬又是贏了他,這下方小公子可不乾了,日日去安折枝家宅子門口堵她。今日比鬥蟋蟀,明日比蹴鞠......嬌氣的小公子可算是輸了個心服口服。

他雖蠻橫,卻是個好心腸,路遇被欺負的小乞丐都會幫上一幫。時間久了,二人竟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現在回頭想想他哭鼻子的那些畫麵,安折枝還是忍俊不禁。

曾經那個小毛頭,一轉眼已經長成了高大英俊的少年,眉如弓、眸似墨,麵若冠玉、形如鬆柏。然而這愛玩的個性倒是依舊冇變,能不逃學估計已經是他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夫子踱至方君槐身邊,捋著長髯觀察片刻,悠悠然將手中書卷對準方君槐的腦袋,蓄力一敲。

“方公子,你看看手上這書!”夫子瞪起眼睛,“拿反了!”

應是剛剛提醒她之時將書卷拿倒了,安折枝莞爾,在方君槐的怒目而視下悄悄衝他吐吐舌頭。然而,救還是得救的。安折枝起身,指著一行字看向夫子。

“學生請問夫子,這句‘靡哲不愚’該如何作解?”

曾經的她錯信親人,被人借腹生子落得個母女雙雙殞命的下場,便是再聰慧之人,也有這識人不清、愚昧糊塗的時候。她要以此警戒自己時刻清醒,決不再重蹈覆轍。

夫子冇再盯著方君槐,行至堂前一字一句娓娓道來。方君槐的右手慢慢從桌側伸向前,對安折枝豎起拇指。“不愧是我的好枝枝!”

“快看你的書吧!”安折枝輕笑。

免去了抄書的責罰,二人習至放課之時,並肩走在青石街上。這青石街是瓊州最熱鬨的一條街,酒家、繡坊、果子鋪......隨處可見。路上行人頗多,大部分都是熟麵孔。方君槐最愛街尾白雀橋下那家小鋪麵的滴酥鮑螺,看他走得極快,安折枝便知他的饞癮又犯了。

“莫急,你這是片刻都等不及了?”

她的書箱也被方君槐奪了去背在肩上,一左一右兩個書箱隨著跑動搖搖晃晃,從身後看實在滑稽得緊。安折枝追上去護著書箱,“仔細把硯台摔了,不是說那硯台是你爹的寶貝嗎?真要摔了,你可又要被打手心了!”

“我都這麼大人了,我爹才懶怠打我呢!”方君槐買了兩盒滴酥鮑螺,自己先拿了塊嚼著,又趁她張著嘴給她也塞了塊。“喏,這一盒是你的,這回可不許不收,這是你幫我的回禮!等會我給你一塊兒送到家門口。”

“我可聽說你之前弄壞了你爹珍貴的花鳥紋紫毫筆,被好一頓打呢!”

“你說的這都是數月前的事了,那大夏天的我屁股上的傷口老是被汗醃得生疼,我記得可清楚了。這馬上都要中秋了你還提!我這篇你是翻不過去了是吧!”方君槐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微紅。

快中秋了?安折枝聞言,眼眸微動。這麼說來,安府的馬車就要來了。中秋宮宴,罪惡的一切就是從那一夜開始。

她不是冇盤算過,方君槐對她有意,她雖為庶女卻也出自朝廷重臣之家,自是可以懇請嫁與他尋求方家庇護。但即便方家富甲瓊州也隻是一介商賈,縱是朱知州願意相助,他們也不是那雁京朝臣和皇後的對手。

她心裡明白,這安府是必須得回的。

“君槐,我有一事相求。”安折枝微微俯首,“我想托你尋一白玉鸚鵡和雪中春信。”

“雪中春信?可是那鳴玉公主最愛的香?這可隻有雁京皇商纔可售賣......但你若是喜歡,天上的月亮我也儘力給你弄來。不過下次,可不許再說‘求’了。”

方君槐手裡提著食盒,看向她的眼神裡滿是溫柔。

他將她送至家門口,方纔一步一回頭地上了馬車。為了能多和她作伴,他這馬車倒像是擺設,雖然往她家去的路途不算遠,卻也夠他們多說幾句話了。

直至方君槐的馬車駛遠了,安折枝才轉身推開門,熟悉的藥味撲麵而來。天氣冷了,姨娘羅氏的腿疾又犯了。

還在安府的時候,安折枝弄臟了帕子要被打,多吃一塊肉要被打,想跟長姐和二哥一起玩也要捱打。羅氏護女心切想要拚著爭一口氣,寒冬臘月裡被罰在湖心亭徹夜跪著,更深露重落下了病根。

安折枝小時候不明白,看上姨娘美貌買她作妾的是父親,不管不顧任人欺辱姨娘和她的也是父親。為何他的愛如此不值錢,來得快去得也快,說到底還是嫌棄姨娘身份卑微,一個落魄商戶出來的孤女,能為他的仕途帶來什麼?

那王氏一族世代簪纓,王氏的父親更是官至當朝太尉。安懷禮利慾薰心隻求官路高升,招惹了羅氏真心,卻把她帶回安府受儘王氏折磨。

最是涼薄故人心。

其實來了彆莊後的日子,才叫真正的日子。打理彆莊的張媽媽兩口子是憨厚良善之人,從不曾因那王氏而苛待她們母女。日子過得好些了,隻是姨孃的腿腳已經回不去了。

見安折枝回來,正哼著曲兒給幾隻肥雞餵食的綠衣小丫鬟青蘿忙迎上前來。“娘子,您回來了!”

“姨娘今日精神可還好?”安折枝把糕點盒子遞過去,將書箱輕輕放在矮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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