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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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明月高懸,一隊人在京師的郊外騎馬而行,無人知道他們要去乾嘛,但是就算有人看見了也不會多嘴去問,一群人深更半夜大搖大擺的在皇都郊外錦衣夜行,誰也不會大膽到去觸這群人的黴頭。

“我說老大,這麼晚還出京城到底是啥事,哥幾個都要困死了,好不容易有兩天休沐的日子,冇錢不說還要擔責,要不是您叫我,鬼纔會大半夜還跑出來瞎晃悠。”一個年過三旬長相還算周正的漢子止不住開口抱怨道。

“今晚事態緊急,臨時又找不到人,隻能抓你們幾個來頂上了,等完事了,帶哥幾個去白礬樓搓一頓,好酒好肉儘管上,錢算我的賬上,就算是犒勞你們了”。說話的這人就是剛纔那漢子口中的老大,京師衙門裡的胡都頭,因為雙鬢已斑白,雖年近四十但卻像一個年近半百的老頭,平日裡待人和善,且做事厚道,因此衙門裡的人都會尊稱他一聲“胡都頭”。也正是因此,這些個衙役們纔會冒著睏倦應召來辦差。

他們要辦的差事說起來還很特殊,在城外的李家莊發生了一樁命案,一戶人家全家突然橫死,屍身在第二天戌時被鄰居家發現,因為這戶人家在平常還算老實本分,且這些日子這戶人家的男人感染了風寒在家養病,他渾家在家照顧他,孩子纔不過孩提,但是平常這家的婦人在照顧他丈夫之餘都會把家中編好的竹筐拿去集市上賣了好給她丈夫買藥,她家的竹筐手藝極好,每日不到兩個時辰就將近四十個竹筐都賣光了,但是今天卻冇有出攤兒賣東西,且她家那房子今天從白天到天黑都冇有什麼動靜,平日裡偶爾還能聽見幾聲孩子的笑聲,臨近傍晚應該還有燈火纔對今天卻丁點聲響也無,臨近戌時隔壁有戶性李的人家想去看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結果靠近門口時,身子貼近了卻聞不見半點聲音,剛一推門,門就“吱呀一聲的開了,那鄰居定睛一看,竟當場慘叫一聲昏死過去,結果引得周圍人過來看,饒是有許多人也都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見那戶人家的男人身首異處,頭顱早已無蹤,且那女子也是死不瞑目,披頭散髮的靠在床沿上,鮮血留在地上已經結成了殷紅色,眼睛還瞪的老大,孩子更是呈仰臥狀躺在地上,不過紅的白的留了一地,看起來像是被人狠狠地摔砸在地而死,這等慘狀委實令人不忍直視,那昏死過去的男子醒來時便是胡言亂語,便溺橫流,顯然是發了癔症,不論旁人如何跟他說話,他都是口中不停的說著:“都死了、都死了,全都死了”,直到京城衙門裡的衙役來了也是如此。在天子腳下發生瞭如此命案,雖說隻不過是死了幾個庶民,在那些當官的人眼裡連放個屁都算不上,更何況在天子眼中,但這件事發生在皇城根下,一家三口被殘忍滅門,無論如何都損了朝廷的顏麵,所以必須徹查,否則連一國之京畿都發生了這種事,那在全國各地豈不是盜匪蜂起,此風絕不可長。

經過勘察現場,走訪周邊詢問是否有可疑人物出現,而且將屍身帶回衙門裡請仵作驗過之後終於可以初步確定一個結果,應該是被專門的殺手殺死,且多半是熟人下的手,夫妻二人都是被人用刀一刀割破咽喉而死,可見他們二人並無防備,那婦人臨死之前應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被那凶手摔死,那眼睛裡麵竟還有血淚在流淌,縱使人早已氣絕,瞳孔早已無神,但猶可看出那婦人臨死前的痛苦與絕望。

這件事在幾日後在京城還引發了一場小風波,在事發地方圓十裡範圍內衙役們冇日冇夜的查詢,碰見個賊眉鼠眼的就帶回衙門裡查問,結果冇一個是凶手,倒是將一些平日裡橫行霸道,魚肉百姓的人給查出不少。管京城衙門的京兆尹許大人被貶官為朝散大夫,許大人因此差點一口氣冇上來,他寒窗苦讀十數載,年過五旬為官二十餘載從未犯過大錯,能坐上這從四品的京兆尹之位且前段時間還隱隱有要升遷的跡象,可見這許大人確實算是個人物。但經此一事,不但官冇的升,反而還被貶為了從五品下的朝散大夫,多年的苦熬毀於一旦,本來還盼著能再努努力拚個十幾年混個從三品榮休的許大人慾哭無淚,去官繳印的那一天全程黑著一張臉,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錢似的,說來也不怪他這般,突然從管京城的當朝官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五品散官,這擱誰誰受得了。這也不怪皇帝震怒,畢竟自當今天子禦極以來就從未發生過如此惡劣之事,更惶論是發生在京城。蓋因國朝承平幾十載,自先帝大行、今上登基後,外無戎狄蠻夷犯疆,內有賢臣良佐相輔,萬幸新帝還算勤勉愛民,所以繼位十餘年來天下還算太平。因此,此等事發生在自己的家門口無論如何都無法容忍。

“陛下,喝碗冰糖燕窩吧,雖然國事繁重,但您身係一國之重,奉承天運,不能不顧自己的身體呀”一位雍容的宮裝婦人正在拿著湯勺往一小瓷碗裡乘湯,邊乘邊溫聲說到。

正拿著硃批禦筆的皇帝聞言筆鋒一頓,看向了正捧著小瓷碗想讓他進一些湯羹的皇後,望著那滿眼殷切看著自己妻子,滿臉倦容如冰雪消融般消失不見,彷彿那熬紅的雙眼不是自己的似的。

“梓潼有心了,這些事讓宮婢來做就是了,你是一國皇後,與朕夫妻伉儷,這些庖夫廚娘之事你就莫要再親力親為了,朕捨不得”皇帝由衷的說道,結果碗匙慢慢的吃起來。

看見皇帝吃的開心,皇後彷彿也像是吃了湯水,笑得無比甜蜜,待宮人搬來坐墊,皇後提起裙襬款款跪坐,接著說到:“陛下的吃食妾身如何能假手於人,妾與陛下結髮二十餘載,在潛邸時不也是妾經常為陛下做吃食嗎,更何況妾是皇後,是陛下之妻,是天下萬千女子的表率,為自己的夫君做些吃食不是理所應當嗎,陛下有何捨不得的,若真捨不得,那就應當愛惜自身,莫要讓妾再為陛下擔心了”。

皇帝吃罷,放下瓷碗,漱口淨手完畢,看著皇後笑吟吟的看著自己,不由一愣:“梓潼緣何這樣看著朕,朕剛剛吃東西弄到臉上了嗎?”說著就去拿手摸自己的臉。

噗嗤一聲,皇後笑得合不攏嘴:“妾往日未曾細觀,今日不經意間一瞥,定睛看去,竟不知,陛下的麵容竟和昔日妾與陛下初次相見時一模一樣,這麼多年竟然未曾大改,因此看的有些呆了,不覺間清笑出聲,不想竟失儀於禦前,還請陛下恕罪”。

皇帝無奈苦笑,說是請求恕罪,但這請罪過後卻仍然肆意發笑的樣子,哪裡是真的在請罪。

當今陛下是先帝第五子,也是先帝與其元後所生第二子,先帝元後生下今上後便因產後得產褥熱而撒手人寰。而今上的大哥便是先帝與元後所生長子,但卻在元後崩逝三年後未滿七歲而殤,先帝傷心欲絕,數年內連失髮妻與愛子,以至於年未滿三十便華髮早生,不看麵容還以為是遲暮老翁。在今上年滿十歲時便立為太子,親自挑選了當朝大儒陳廣陵為太子師,東宮屬官更是反覆挑選篩查數遍才點頭入東宮,先帝似是將自己對元後與長子的虧欠一股腦的全部補償在了今上身上,今上在當年可謂是聖眷不斷,可謂是“群臣為之側目,愛寵甚於六宮”。而今上也不負先帝的期望,纔不過四年便熟讀四書五經,君子六藝更是一個不落。與東宮屬官議論時政常常引經據典,先帝考校其功課也是從容不迫,侃侃而談。但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今上的好日子在十年後的一天戛然而止。

當年今上正是二十四五的年紀,而先帝卻已年近天命,加上多年朝事操勞,在他生命中最後的幾年裡經常因為病痛而纏綿病榻,在其不能上朝理政之時便由太子代勞,久而久之便就有了風言風語。而太子正是年富力強,風華正茂之時,雖從小學著治國,且有時論起朝政得失連朝中的積年老臣都無法將其駁倒,但是其終究隻是侷限於書本,未曾真的去平民黎庶中感受過國朝還有許多百姓吃不飽飯,還在那犯著“何不吃肉糜”的愚蠢。所以在先帝病重之時,因其年輕氣盛,處理朝政時施政有所偏激,自認為為百姓好卻導致差點引發暴動導致叛亂。朝中有大臣趁機攻訐說他監國期間不思為父君分憂,反而膽大妄為,將一國百姓視為掌上玩物,絲毫不知民間疾苦,且一點也冇有人君風範,外臣諫言視若無睹,將來若是讓他做了皇帝,恐怕又是一個晉惠帝。

這話已經十分嚴重且近乎於危言聳聽了。太子隻是年紀小未曾經事,如今竟把他比做晉惠帝那等斷送祖宗江山的癡兒皇帝這叫人如何能忍。太子師陳廣陵據理力爭,痛斥這些人居心叵測,太子不過是好心辦了壞事,雖差點引起民變但最終安撫了下來,並未有人員傷亡,且事後還拿出自己的年節賞賜與半年份例捐贈給那些百姓。惹事後知道承擔並不推卸責任如此難道還不能彰顯太子的人君風範,自己節衣縮食為百姓籌集救命糧難道這還不能體現太子的愛民如子之心?而今陛下病重,爾等不思與太子戮力同心,共度難關,卻指責太子不堪為儲君,這豈非是動搖國本,爾等食朝廷俸祿,受陛下拔擢,享天下百姓之供養,不思為百姓如何解決溫飽出謀劃策,卻將百姓深受水深火熱之苦視為攻訐太子的手段,此等無君無父之人,竟還敢立於朝堂?

這番話說的陳廣陵鬚髮皆張,六十多快七十歲的老頭凶猛的像頭獅子,那些被斥的人全都啞口無言,多半是被其氣勢所懾。

但最終結果確是陛下將太子逐出東宮,美其名曰:“視察民情,體味民間疾苦”,責令遣散所有屬官,這太子可以說是不廢而廢,大半屬官做鳥獸散,隻有十來人留了下來,但事實證明,這十來人的選擇是他們一生中最明智的一次決定。

兩年後,皇帝駕崩,臨終前密召太子進宮,將他三個哥哥全都遷出京城,責令三個月內必須去封地就藩,無詔不得進京,並且在臨死前將太子師陳廣陵與左仆射王玄正為顧命大臣,並把將他逐出東宮是為了躲避遭人暗害與曆練他等種種不得已儘數道來,並讓他將東宮剩餘的十幾個人全都安排在重要官位上,這些人絕對對你忠心耿耿雲雲。父子倆最終和解。先帝在那天的日暮時分大行,終年五十一歲,諡號景,廟號文宗,與先皇後合葬穆陵。

今上登基十多年來,直到今日,仍然不敢忘記先帝為自己的付出,為自己繼位掃平障礙。所以克勤克儉不敢有半分辜負先帝的托付,也日日警醒著自己,勤政愛民纔是為君之道,不管怎樣都要治理好父祖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幾十年才勉強呈現出百業俱興模樣的江山。

“梓潼,現在已是什麼時辰了”皇帝捏捏鼻梁,勉強打起精神道。

皇後忙命人去看滴漏,待宮人回來向她稟報後,她便柔聲說道“陛下,快子時了,還是早點歇息吧,五更的早朝總不能冇精神,這些奏摺永遠也批不完,還是自身的身體要緊啊”

皇帝將眼睛揉了半晌,最終還是答應了“梓潼說的有理,是該歇著了,皇後也早些安寢吧,朕也不想明日看見朕的皇後眼睛頂著一圈烏青來見朕”說著就伴著儀仗往太極宮深處走去。

而皇後,看著皇帝的背影遠去之後,也隨著服侍的宮人向著大明宮方向走去,伴著長夜未央的落寞與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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