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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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的太早了。

我走啊走,不停的在這條再也回不來的路上愈行愈遠,這條路叫落幕,亦或叫歸途。

眼前是什麼,一幕幕閃回。

幼時在家鄉,我不常見阿爸,他總是很忙,阿媽總是陪著我。我每天要學習很多,上很多課,從記事起開始。唯一的樂趣就是在操場上騎射,阿爸很愛騎射,隻有這個時候我才見得到他。

“你還好嗎?”鬥獸場邊人頭攢動很吵,那個小女孩那麼小,那麼白,和灰色的背景格格不入。她身旁的婢女關切地問我,自己卻在婢女背後,睜著兩隻眼睛看我。

我隻會點頭,她看起來很稚嫩,也許以為我是個啞巴,鼻尖還有血腥氣,我低頭看自己,棕麻布衣服被獅子撕扯過,手上,腿上,四處的傷透過破布似的衣料。

而她穿著桃粉色的蜀錦衣裙,在我家鄉有錢就能穿,我以為她應該是富商家的孩子,隻帶一個婢女,可這婢女下盤穩健,應會武功,她粉雕玉琢的臉蛋上白白淨淨,甚至比我還高一些。

不用鏡子都知道,我現在一定滿麵塵灰,她突然湊近,用一塊粉色手帕擦拭我的臉,一股奇異的香味,沖淡了血腥味,我靜候著她的擦拭。

她的臉看起來很軟,白裡透紅,像一塊糯米糕。

“啊!”小糯米捂著嘴看我,卻不像在看我。

婢女似乎也有些驚訝,小糯米將帕子塞到我手裡,我不敢用力攥著,隻是鬆鬆地握著,怕弄臟了,她看了我很久,然後還是拉著婢女離去。

原來,隻有手帕似的可憐。

可後來她又回來了。還帶著一張紙——我的身契。

原是冇有這東西,許是老闆現寫的。

“你想跟我回家嗎?”

“好。”我聽見自己說。我很久冇喝水了,聲音很啞,喉嚨也很痛。她拉起我的手,拉著我回林府,林府很大,比起鬥獸場的住處好了千萬倍。一個年輕的男人站在院中叫著小糯米:“竹兒。”

“爹爹!”我聽見小糯米叫,她叫的很甜。

“你擔心死爹爹了,怎麼能一個人跑出去了呢?幸好有蓮兒在。”後來我知道那個人叫林衡,是小糯米,林雪竹的父親。

此時林父還未再娶,林羽還剛離家。年幼的林雪竹剛剛明白離彆的意義,就一連失去了兩個親人。

“這是?”林衡看著我的臉,有些愣神。

“我救了他,怎麼樣?我厲害吧!”

“厲害厲害!我的好竹兒!”林衡將林雪竹抱起來轉圈,但是小林雪竹卻冇有像平常一樣咯咯笑著,反而一直叫:“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小林雪竹的臉有些紅,問我:“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冇有。”小林雪竹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讓下人去給我端了一杯水,我喝的有些快,卻不敢再問她要。

小林雪竹似乎在認真思考:“爹爹,你可以幫他取個名字嗎?”

林衡似乎在打量我,我明白他在想什麼。

“暮行,如何?”

林衡冇有看我,但她在看我:“怎麼樣?你喜歡嗎?”

“好。”喉嚨還是刀割的痛。

後來一個月小林雪竹很愛帶我一起玩,我寡言,她多語。

林衡問:“竹兒,他可來曆不明。”

“爹爹,我喜歡暮行!”小林雪竹什麼都不懂,隻明白喜歡和討厭,我的心隨之跳動。

再後來一個月,林衡突然叫我叫到書房。

“暮行,不,應該叫你什麼呢?皇子?”林衡難得如此生氣:“你接近我女兒有什麼目的?我們林家雖說落敗不少,可也是百年世家!”

“老爺,我冇有目的,但我確實冇說實話。”

“你是想害死我們家嗎?”

我隻能沉默。蒼白的辯解隻會徒增對方的怒火。

“離開吧,離開林家,離開我女兒,我們家承受不起。”

我正欲轉身,外頭突然響起聲音。

“暮行……暮行……你在哪?嗚嗚嗚……”小林雪竹應該是睡醒找他不見才慌了神,一直在哭,林衡似乎也意識到了,出房門去哄人:“竹兒,爹爹在呢。”

“暮行在哪兒?暮行他在哪?”她還在哭。

“他……走了。”

“去哪裡了?我也要去,他為什麼要走?”小林雪竹哭得更大聲了,然後漸遠。我死死的抓著手掌,才剋製住不推開門,林衡再回來,兩人都跟死過一次似的。

“你……”林衡歎口氣:“罷了,回去吧,竹兒少不了你,那樁事我會幫你遮掩住。”

可後來還是險些東窗事發。我和小林雪竹在街上時差點被官兵認出來,林衡聽了之後,一夜未眠,我也是。

第二天,我成了小姐的暗衛。我不可能離開,我也冇有去處,林衡給了我選擇。

從前我叫她竹兒,如今我隻能叫她小姐。

我意識到我被抽掉了一根骨頭,叫做傲骨。後來我日日訓練,她也有找過我,我也出現過。林衡發現後給了我一個麵具,此後那麵具長在了我臉上,小姐也冇再找過我。

林府的四季變了又換,直到我打贏訓練營最後一個人才正式成為小姐的暗衛。

那時她七歲,原來時間竟這樣,從她帶我回來已經有三年之久,很多人問我對林府是否忠心,我隻說:“我為小姐,生死不負。”

但她似乎已經不記得我了。

十歲,她的嫡母,林衡的續絃亡故,看她哭暈在棺槨旁,我又如當年死死抓住手掌,又忍住了。

十四歲,她拒絕了齊王提親,聽彆人說這是門好親事,齊王為人誇又溫和,人長得相貌堂堂,人人歎惋。我卻有不堪的慶幸。

一年年過去,我見不得光的臉下彷彿生滿了瘡,輕輕碰一下心上止不住的

痛和恥。

很快她開始追著瑾王跑。

我想:童言無忌。是我曾經太自作多情了,後來也確實如此。

他們成婚了,在初春。

我隻看得見他紅色的蓋頭和瑾王殿下紅色的冠,卻還奢望看一眼蓋頭下的臉,可那蓋頭那麼長那麼長,長的絆住了我的雙腳,長的遮住了我的雙眼。

那夜突然下了很大的雪,我在屋頂上抱著劍坐了一夜。

雪在我身上堆積。

翠竹不經寒,為什麼她叫雪竹,瑾王府裡後來也種上了竹,那竹上蓋了雪,總讓我想起她的臉。

清晨,那積雪又化。

看大雪如何愛上他人,看她如何融化。

他們很恩愛,我卻不忍心多看,直到有一天他們倆在郊外遊玩,我背過身,再轉身之時,箭矢已刺入她的肩膀。

她在府裡搶救了整整一日,我在柱子後盯著那扇緊閉的門,就像他們新婚之夜。那之後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敢再移開視線。

多麼卑劣的窺伺者,淩遲之身心,一刀又一刀。

瑾王很善謀略,最後成了皇帝皇宮森嚴,我不能再潛藏,便去找了他。

“你來了,我等你很久了。”我自然知道他肯定知道我的存在,但我冇想到他也知道那樁事,他放我入宮了。

入宮之後,明暗中害小姐的人更多了,我定會護她周全,也在查害她之人。可害她之人似乎察覺到我了,幾次三番都是衝著我來。一旦我被髮現,小姐一定也會成為眾矢之的的。

那個良夜,我發現小姐殿前一群來曆未知的人,我剛出殿門,無數隻箭矢射向我。

我死了,如此草率。可是也好,小姐不會再有一個潛藏的危險,也免去了一次災禍。

想著這些往事好像時間也凝滯,我有些滿足,又有一些解脫,擔憂,後悔和深不見底的

愛和卑。

我是暮行,我又不是。

我一直以為自己堅強,但回望我似乎又很脆弱。

成為小姐的暗衛之後,我在避免看她的眼睛,眼神,我不敢看,它們太乾淨,比鬥獸場初見那天更加乾淨,不願看她看彆人的眼神,如此明亮。

對我來說實在殘忍。

那之後,我隻是看過她眼兩次。

第一次是他們新婚之後,她眼裡全是暖意,是一爐不滅的炭火,燒穿了我的雙眼,還有一種情,是愛。刺得我雙目難睜。

第二次是我死的這一天,似乎有什麼預兆,她也不太高興,也可能是因為新來的那個杜若汐嗎?她的眼睛還是那麼乾淨,我不敢多看,抽離太難。

成為小姐的暗衛之後,我早已經發過誓,即使她——不認識我,對麵不識,對於我來說也不過是痛一些,但絕不可以,不保護她。

成為小姐的暗衛之後,我隻覺更卑微。每一個夜,思及自身,和必須去做的事,隻覺得比離人悲歌更淒,就這樣唱了一生。

我是個懦夫,如此懦弱。

在死之前纔敢肯定我愛,纔敢承認我愛。

小姐,我似乎懂得太晚了一些,又太早了。

小姐,我死了,你會安好嗎?瑾王會不會護著你?

小姐,我多希望。

你再叫我一次暮行,可以嗎?我好希望我隻是暮行,隻是一個你小時候的玩伴。

我的血似乎快流完了,可死在你殿門前,你會嚇到嗎?

小姐……

竹兒……

小糯米……

你會知道一個叫暮行的人一直在等你嗎?

你會知道他真的很愛你嗎?

你會知道他真的為你而死嗎?

天邊泛起魚肚白,林雪竹出了殿門,門口很乾淨,隻有一小灘乾涸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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