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與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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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冇了那層束縛,我的妻。

寫一個妻字好難,我寫了兩輩子。那日下了大雪,我和她煎茶烹雪,突然心口一窒,吐出一口血來,然後宮女來告訴我:你崩逝了,那股窒息感,才又來臨,是你在怪我嗎?杜若汐(劃去)。她在一旁譏刺著,我掌摑了她,然後去找你,你的宮女想扶我,我拒絕了,她要打傘,我也拒絕了。

那風雪不斷擊打著我,這個所謂的九五至尊之軀:疼嗎?我也忘了。隻記得當時心口,全身,隻有一股麻木感。無數的雪落在我眼裡,又融化了,像是肅殺而來的軍馬。又像是你的手。

當時我想,我好想再牽你的手。

為什麼我們會到這一步,明明我似乎很愛你,為什麼在麵對那個女人時,你的音容,你的神傷,全都消失了?為什麼我是那麼的涼薄,將我們的回憶情愛,付諸東流。直到我看見你,才明白了,你的景華宮,隻剩了一個宮女,所以冇人扶你,隻是撐了一把油傘遮掩。可你的大半身子,仍是掩埋在雪中。

那把油傘,也是我送你的,是舊物了,你還保留的那麼好。我上前去一點一點,撥開去你身上的雪,想用手暖你。可我的手,也那麼冷,我把你扶入房中,明明吩咐了不許苛待你,可在你房中用的仍是最次等的炭火。

我的手腳似乎暖和起來了,可你身上還是好冷,你不講話,我就講話,我說最近邊關很安寧,哥哥可以放心了,我說宮裡最近新進了一批料子,你應該喜歡。我突然又說:我們要個小皇子吧,讓他當儲君。

你的手,我牽到了,但是真的好冷,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冷?年少時候你總喜歡打趣我,說我是冷君子。我還記得,你還記得嗎?

你肯定還記得,我們之間的事你總是記得,總是忘記的那個人,一直都是我。

但是我們的孩子一定會是儲君,我當嚴父,你當慈母,或者你當嚴母,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被束縛,可孩子總要懂些規矩。

哪怕他再不成器,我也會好好的教他,隻不過我不會教怎麼做儲君,還是得他自己摸索。

我說完了,你還是冇說話,記不太清了,當時我似乎在笑,空蕩蕩的宮殿裡,隻有我的笑聲在迴盪,為什麼你不回答我?

後來我和你一起在錦華宮待了幾日,你比往日怕冷,我要捂好久纔會熱一些,偶爾有人來尋我,我也會見一些,不過他們的表情都很奇怪,也許是我真的太久冇和你在一起了。

又一日清晨,我發現房間裡有一股奇怪的臭味,我不敢直接詰問你的侍女,於是責怪管清掃的太監。

“是……皇後孃娘發出的味道。”他顫顫巍巍的說。我很生氣,你一向很愛乾淨,怎麼可能是你呢?於是將他罰了一頓,打發去冷宮了,不過你放心,冇有弄臟你的寢殿。然後我發現你的脖子生了斑瘡。交錯,藍紫色,很是嚇人。我連忙讓太醫來瞧,他卻說你必須馬上用火焚燒屍身,我罵他荒謬,也是那日,你的宮女跪在我麵前哀求我。

“陛下!奴婢低賤,但奴婢求您,放過小姐吧!她已經西去了,求求您,彆讓她死的不安生。奴婢賤命一條,賴小姐青眼,你要定罪,便定我的罪!但奴婢求陛下讓小姐火化安葬吧!”

就像是一場美夢,一枕槐安,我醒了,你終究,死了。

這個宮女我記得,你害了那個女人之後,她主動站了出來,然後被杜若汐身邊的婢女一刀捅死,當時你很傷心,我陪了你很久,你心情再好一點。

後來你就新選了一個婢女。

我令人將你焚燒,我命令自己看著你的離去,那日是晴天,風清月朗,我撐著那把油傘,總覺得有千斤重,火焰總是往我這邊吹來,又覺得有雪粒落在那傘麵上,那傘麵上有你喜歡的竹,但其實畫中藏了幾個字:願得一人心。

你是不是不知道?

你是不是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愛你,你不知道畫裡有字,你不知道,世間除了你和我,再冇有人能吃“竹裡雪”,是啊,你不知道,你怎麼能不知道?火舌舔上你的臉,我丟了傘,瘋狂的衝入火堆,無數人在阻攔我。

火焰還是往我這邊吹,是你在怪我,我應該跟你一起去死的。

對不起,阿竹,我再也不能再見你了。你的朱唇,你的紅痣,直到宮女將裝有你骨灰的盒子遞給我,才覺得走的太遠了,她後來一頭撞死在了景華宮裡,我讓人厚葬了她,最後一點點你的痕跡也不見了。

我一步一步走回景華宮,腦子很混亂,恍惚,剛邁進你的宮殿,卻發現一個不速之客,我命令她,出去,她不依,說了幾句話,我竟然又下意識想順著她,可我手裡抱著的,纔是我的妻子。

她一揮袖,一邊罵著,一邊和我爭搶你,忽然下起一場雨,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將你搶了過去。當著我的麵將你倒在地上和雨水混在一起,還踩了幾腳,揚長而去。我隻覺得腦中的那根弦突然崩斷,跪在你麵前一滴淚和著雨水流下。這是我的第一滴淚,第一滴為你而流的淚,這是我第一滴清醒的淚。我嘶吼著你的名字,用手不斷在地上抓著卻什麼都抓不到。

“阿刃,殺了她!”

她冇走幾步,我冇聽見他的叫聲,也許是一劍封喉,我也吐出一大口血,暈了過去。

再醒來。前世今生都記起來了。

前世你死後,我纔想起來自己愛你,殺了杜若汐,很快也死了。我照鏡子,半日時光,我的頭髮全白了,像一個耄耋老人,想起從前說過要共白頭,笑出聲來,可我連讓你入土為安都做不到。

後來我像你從未離開過處理政務,每日在景華宮安睡,總覺得自己馬上就能見到你了。

於是我搬回了瑾王府,哪怕這個地方潮濕又……

還很破舊,但是這裡有滿院子的竹子,就像你還在我旁邊,葉子落了又生,隻有滿院竹長青。

此時你已經離開一年了,我纔敢承認你的離去。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起曬書,你的麵容是發光的,可太亮了,回憶,我看不清了,隻記得你挽起袖子,隻露出兩節藕臂,就讓我微醺了。我想把你關起來,隻能和我在一起,但是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果敢,天真,忸怩又直白,你甚至敢反抗天道,而且我很清楚,被囚於一寸天地,會有多痛苦。

我不敢去照鏡子,你從前總說喜歡我的臉,我現在的醜樣子你肯定不喜歡。我把我的舊書都拿出去,裡麵有很多你的信手塗鴉,一邊看一邊輕笑著。你肯定會怪我笑話你,然後捶我的胸口或手臂,像小奶貓踩奶似的,我再順勢拉你入懷。

可是我好像真的老了,我居然睡著了一個久違的好覺,夢裡我們隻是相互看著,卻惟有淚千行,可是你的千裡孤墳在哪呢?

陽光太溫暖了,我以為你在我身邊。

然後我醒來,外麵的雨聲把我叫醒了,我拚命的去收那些書,可是他們已經……

紙成了漿,人也成了風,這一定是你曾經流過的眼淚,來懲罰我了。好像給你寫過很多詩,很多賦,那麼不直白,那麼的委婉,我好後悔冇有早點殺了她,為什麼冇有親口跟你說?可是你會傷心嗎?看著我在你麵前死去,可是我好像還是讓你傷心了。

我已經為天下找了一個明君。

我不後悔,謀反篡位登基,更不後悔立你為後,我不後悔,偷偷帶你出宮玩。可是即便有天道,有一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我還是冇有站在你這邊。我不配你的那聲夫君。我也不敢再叫你卿卿。

阿竹,你肯定不知道,我好早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我知道那個時候大哥也喜歡你。

第一次聽見你的名字是在大哥的嘴裡,他說有一個姑娘每年都會去白馬寺祈福,他說你真的很好看,眉眼間都是一股很難形容的感覺。

然後我就偷偷的去看你,然後我偷偷和你偶遇,你肯定忘了。這可能是我記過的為數不多的事情了,你的福牌被我刻意弄掉在地上了,然後我撿給你我們倆的手指相碰,然後我就這樣愛上你了。

你明明什麼都冇做,但是就是這麼的莫名其妙。

第一世的時候,大哥不知道我早就喜歡上你了,我搶了大哥的妻子,多麼罔顧人倫的事情,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你,哪怕是每次見你都會被反噬,都會吐血,我也願意,我心甘情願。

我真的。

我知道你覺得我是叫你卿卿噁心。

阿竹,但卿卿意映吾心。

你心映我心,你心如舊,我心不改,可為什麼我還是害死了。你冬日的雪那樣冷,你痛嗎?

嶽丈和兄長的賬,我都清算過了,可你為什麼還不來清算我們倆的賬?

你傷我殺我,我絕無怨言,可我求不到了,我再也求不到你了,就連一把刀子都求不到。

史書裡,我們倆的名字會放在一起,人人都知道我們倆是夫妻,我很慶幸。但越慶幸,越虧欠。

幸好我們是夫妻,否則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寫你的碑文。

寫碑文那日,我在城樓上吹了很久的風,還是寫下了瑾瑜皇後林雪竹,用儘我畢生所學。

阿竹,我又覺得我不該娶你,幸好我們冇有孩子,不然從小冇有父親愛,就算有你的教導,他也是不幸福的,幸好,我們的孩子不會像我一樣。

阿竹,我好想你。

今夜下了雪,月雪一色,一定會喜歡這樣的景色,像院中的竹一樣,我隨著月色漂流,天上無雲,那月,可那月,卻缺了一些,也許明日就會圓,也許一直不會,為什麼就缺那一點呢?

我穿著你曾經縫製的舊衣,攏了攏,你給我一箇舊的擁抱,也許我不配和你的名字放在一起,我甚至不配記住你。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阿竹。

對不起。我等不到明日的月圓了,就差一點。

你不要怪我,來尋你的我。

你可以恨我,不愛你的我。

瑾王。

傅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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