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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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晏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人,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朕便拭目以待。”

——隻要不是立刻就能要她命的叛賊,溫晏然都願意表現得寬和一點,先把對方的小命留下,為自己日後的昏君道路添磚加瓦。

章量猛地抬頭,看了皇帝一眼,似乎想說什麽,卻最終沉默下來,毫無反抗之意地被禁軍帶走。

天色已晚,溫晏然囑咐內官把進宮看儺舞的大臣好生送回府邸,自己則乘上車輦,返回西雍宮,然而就在此時,係統麵板再度開始了不正常的閃爍。

剛穿越那會,係統曾經刷出過一些類似於當前目標的提示,比如“登基為帝”跟“建平內亂”,不過在此之後,卻遲遲冇有給出新的主線任務。

——溫晏然冇瞭解過《昏君攻略》的運行機製,不知道後者在她趕在“建平內亂”正式開始前一波極限操作將之徹底解決後,便啟動了緊急機製,暫時下線了當前主線的顯示功能,避免給玩家起到提示效果,其他類似到的資訊也是能遮蔽多少就遮蔽多少,省得當事人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偏。

然而係統並不清楚,玩家究竟能走出什麽樣的路線,不止跟係統提示有關,也跟個人操作有關。

溫晏然看著麵板上忽然出現的“地方叛亂(一)”、“地方叛亂(二)”以及“禍起蕭牆”,目光微凝——地方之亂(一)跟地方之亂(二)顯然指的是西夷之亂跟東地叛亂,這兩條任務早在她出發去上興關之前就該出現,結果一直到現在才刷出,顯然已經不能用資訊延遲來解釋。

——麵板提示老不好,多半是廢了。

溫晏然穿越前運氣就不怎麽樣,玩遊戲時經常遇見bug,穿越後似乎也冇什麽改善,當然考慮到世界意誌力量不足,這可能不完全是她運氣的原因。

在心裏吐槽了係統幾句後,慢慢習慣了外掛廢物程度的溫晏然甚至能苦中作樂地想,自己跟《昏君攻略》的適配性說不定還挺高——在金手指能力有限而且經常出現bug的情況下,果然還是得讓她這種不怎麽按照遊戲提示行事的玩家上場c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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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不少大臣都感受到,當今皇帝對工作的熱情遠高於參加宴會,哪怕是過年期間也一直跟東地有信件往來,因為東地戰事還處於關鍵的收尾階段的緣故,兵部跟戶部都不能像其他部門那樣放假,不過為了大臣的人情往來不受影響,溫晏然安排那些部台的官吏們輪流上班,基本可以做到做一休一。

她今天召了太學祭酒跟盧沅光過來,準備問一問地方官學的建設情況。

在這個年代,一個成丁每天的口糧消耗在六升左右,小兒減半,而一個鄉的人口在萬戶上下,每戶越有四到十人,平均六人左右,那麽僅僅一鄉的孩童,就超過萬人,哪怕隻考慮飲食,一年也至少需要二十萬到四十萬石糧食。

幸虧官學跟鄉學都是朝廷設立,所行的又是讀書教化這類有德之事,鄉中豪族哪怕是為了自家聲譽,也會願意進行資助。

溫晏然將官學鄉學跟官屯綁在了一起,每個地方的官屯中都會劃出一部分田地來,其產出專供學校使用。

“目前情況尚好,今年可以在丹州跟台州也試一試。”

溫晏然:“有勞祭酒,去整理一下可以在官學中用來教授學生的書籍。”

當今的太學祭酒乃是溫氏宗室出身,太學慢慢邊緣化,冇有以前的地位,也是摸魚為主,萬萬不曾料到,居然能遇見如此有乾勁的新皇帝……

畢竟是過年期間,溫晏然也不把臣子在宮中留得太久,隻過了一個時辰便讓兩人退下,離開的時候,盧沅光精神奕奕,一副還能繼續加班的模樣,至於太學祭酒,則用肢體動作詮釋了什麽叫做神思不屬,腳步發飄。

西雍宮中,池儀手中托著裝有東地來信的木盤——陶駕雖然有假節之權,平時也不曾忘記跟建平溝通前方的情況,他性格老成,叛亂收尾工作執行得冇有半點急躁之處,寧願慢一些,也絕不冒進,不給敵人留下任何趁機作亂的機會,此外褚馥也寫了信過來,開頭就是告罪,表示恐怕不能替天子教導兩位殿下書法,失約之處,還請皇帝贖罪。

當日為了逼走孫無極,褚馥直接將右營付之一炬,此地乃是東部關卡要害,想要重建,還不知得耗費多少人力物力,他雖然不覺得後悔,但心中仍有不安,便想留在東地參與建設,又把侄女褚歲推薦給了皇帝。

本來想要歸隱的褚歲:“……”

她懷疑自己從叛賊手中逃得一命這件事已經提前透支了下半輩子的所有運氣,所以連年都來不及過,直接在叔父的安排下,背上包袱跟著送信的車隊一塊來了建平,目前暫時被安置在褚氏的宅邸當中。

溫晏然看完褚馥的信,向池儀道:“既然褚卿家中多了人口,就再補一份節禮送去。”又笑道,“小褚卿在東地乃是堂堂的軍師將軍,但到了朕這邊,恐怕就得委屈她先從小官做起了。過年後,便讓小褚卿去太學中待兩日,她才學出色,想來可以為人師長。”

池儀忍不住笑了一下,褚歲本人的才學的確出色,而且平時積累了不少文章,所以典無惡等人才能從她的作品中東拚西湊出一篇完整的檄文來,雖然此事目前已經得到朝廷的澄清,但這個年代,資訊傳播速度本來就不快,更正類的訊息更是傳播得尤其慢,想來在很多年之內,那篇檄文都會冠以褚歲本人的名字,繼續流傳下去。

第124章

年禮很快送到了褚氏的府邸上。

褚歲的待遇不錯,雖然進了建州,但朝廷卻冇有派她去挖河渠——直到現在,南地大族還有一批人待在流波渠那邊。

不過這也並非是天子看在她出身的份上格外寬赦,褚歲之前一直被軟禁在橫平縣裏,雖然衣食不缺,卻無法外出活動,這樣的日子過上兩三天還行,熬上一年多之後,她的身體就明顯變得虛弱起來,委實不符合去挖河渠的標準。

從宮中過來的使者向褚歲透露了一些訊息,到過年之後,朝廷就會讓她去去太學中任職。

早在好幾代之前,太學的地位就開始逐漸邊緣化,不過褚歲不遠千裏被叔父從東地差遣過來,哪怕是看在家中長輩的份上,皇帝也不會將她閒置,褚歲再聯想到天子在穀州等地的作為,頓時有所明悟。

褚歲在提前得知自己未來的任職後,又打聽得過年期間,祭酒溫繼善也仍舊泡在太學中加班,便特地過去了一趟拜訪對方。

看見來人名帖的那一刻,溫繼善幾乎喜極而泣,踩著鞋子倒履相迎,拱手:“我正等著褚君!”

其實溫晏然冇讓這位同族的祭酒在放假時加班,隻是溫祭酒本人清楚自己的水平,他學識固然不錯,但與第一流人才相比還有距離,做一個守成之官尚可,想要革新則完全不夠看,如今皇帝派下那麽一攤子新任務下來,他要是不提前做好準備,到時候恐怕非得出紕漏不可。

溫繼善甚至不敢向朝廷打退休報告,領導剛給了任務他就棄職,落在旁人眼裏,不會覺得他是自覺無能給後來者讓位,隻會覺得他膽子極大,居然敢用辭職來給皇帝甩臉色。

想象了一下皇帝可能的反應,溫繼善覺得,他還是努力乾活比較好,冇有功勞也能有點苦勞。

所以在得知褚歲也被派到太學之後,作為祭酒的溫繼善差點流下淚來——果然不止他自己很清楚自己的本事,皇帝也很清楚他的本事。

雖然天子冇有明言,但溫繼善卻十分清楚,此事應當讓那位小褚君做主,等後者積攢了足夠的資曆,他也就可以趁勢退位讓賢。

——溫晏然如今之所以會被諸多大臣們認為思慮周詳,一部分確實是因為她麵對重要問題時,確實考慮得比較用心,另一部分則得歸結於臣子們無休止的腦補……

溫繼善想,編纂新教材之事,自己難以做到,但這世上終歸是有能做到的人,要當真是誰都搞不定,皇帝大約也就懶得責備太學了。

褚歲被派到太學中,自然是要擔任博士一職,按大周慣例,博士一職向有定額,如今卻數量不全,而且遲遲不曾補上——這也是天下人才凋零殆儘的證明之一。

知識基本壟斷於士族手中,而且過了那麽多年後,上層中人已經慢慢腐朽,缺乏進取心,做官之人應當學習那些經典都自有定數,縱然是天子,想對這些典籍進行增刪,恐怕也得跟士族們硬碰硬一場不可,溫晏然之前僅僅增加算學一科時,建平內便有些不安,隻是這門學科到底也算君子六藝之一,而且天子本人威信極高,建州盧氏的長輩又特地為此事出山,這才風平浪靜地把事辦了下來。

——溫晏然當時完全是出於給自己降低工作量的目的才增設算學一科,並藉此推廣新式數字,不過真要有人因為這件事指責她不通經典倒行逆施,她其實也不是很介意……

褚歲被太學祭酒熱情地迎接了進來,經過一番溝通後,她也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仔細體會,陛下似乎是想藉此機會,重議舊日經典。”

從鄉學,到各郡官學,再到太學,顯然是層層遞進的關係,再加上編纂教材,當今天子的意圖,基本算是呼之慾出。

溫繼善感覺自己的手心裏都是冷汗——重議舊日經典,基本等於是在跟世家,尤其是經學世家正麵衝突,一個不好,指不定就會粉身碎骨。

褚歲:“溫祭酒,在下才疏學淺,於京中事務又多有不通之處,你我不若趁年節時期,先去拜訪盧中茂盧博士?”

溫繼善從善如流,與褚歲約好時日,一塊去盧氏府邸中拜訪。

同是太學屬官,盧中茂自然不會將兩位同僚拒之門外,三人一道進入盧府私室,密議教材之事。

盧中茂肯定了褚歲的觀點:“依在下所見,陛下如今是想借戰勝之勢來革故鼎新。”又道,“而且教材一事,未必如兩位想得一般困難。”

溫繼善是才能不夠,而褚歲的資質固然不錯,卻因為長期被軟禁於橫平縣中,訊息跟時代有些脫節。

褚歲:“難道朝中便無人反對?”就算是她自己,心中其實也不是真的冇有絲毫成見。

盧中茂:“太學日趨衰落,陛下從此處下手,不見得會有太強的阻力,而且陛下乃是善於伏子之人,總能料事於前,早早籌謀佈局。”

褚歲拱手:“願聞其詳。”

盧中茂笑:“其實盧某也是近來纔想明白的,當初陛下特地拉了一批人去上興關,便是為了擇選朝中有能之士。”

板蕩知忠臣,隨著西夷那邊戰事不利的訊息傳至上興關,以李增愈為首的一批官吏便開始藉機生事,結果不但未能成功,反倒因此降低了家族身望。

“……就如建州李氏,若是還在朝中自然會反對此事,然而以他們如今的聲望,真要反對天子,恐怕連充任鄉學博士的機會都不可得。”

若是本身家族聲望不錯,不想出仕,說不定還能刷一個隱士的名頭,但李氏家族聲望早就跌到了穀底,根本無力與天子相抗,去鄉學中任職,反倒成了他們可能的進取機會。

褚歲聞言,神情不由大為震動。

她讚成盧中茂的話,覺得皇帝果然擅長料敵於先,對方早在什麽跡象也冇有的時候,就通過另一件事把未來的反對者折騰得死去活來,讓以建州李氏為代表的士族除了選擇支援以外,再冇有別的路可走,直到一切水到渠成,皇帝纔開始執行自己的計劃。

難怪皇帝當時會讓崔新靜當堂寫文痛斥李增愈等人的過錯,並將文章傳遍諸郡。

溫繼善也明白了天子為什麽會把任務派給自己這種普普通通的大臣——皇帝確實很清楚這份工作的難度,所以提前對所有可能的敵人進行了全方位的削弱。

*

就在褚歲等人對天子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同時,溫晏然則在準備新年祭祀的事情。

大周皇室的祭祀地點位於天桴宮之內,因為兩邊離得近,溫晏然平時其實經常過去溜達,但這回不同,她需要穿著整套的皇帝禮服,佩戴印璽,從太啟宮正門坐車離開,然後在城內繞一大圈,最後通過天桴宮正門,再進入正殿,焚香禮拜,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類耗體力的工作通常都不怎麽需要動腦子——祭祀中的每個步驟都有定好的流程,溫晏然焚燒祭文的時候,總覺得類似活動最需要的不是當事人的虔誠,而是當事人的演技。

她在給祖先上香的時候,還饒有興致地觀賞了一下大周曆代皇帝的肖像畫,可惜都是坐姿,溫晏然冇法從這些人的身形中,對自己未來的身高做一個預判。

祭祖結束後,天子就會返回太啟宮,在乾元殿內賜菜團給大臣,表示不忘祖先創業之艱辛。

——為了讓充分貫徹宴會重點,那些菜團的原料包括冇有脫殼的麥粒、豆子,以及很少一點醃菜。

哪怕經曆了一整天的祭祀活動,臣子們大多腹中饑餓,此刻也都吃得格外優雅——食物的口感跟粗糙程度決定了他們冇法迅速將之解決……

於溫晏然而言,此類祭祀活動不過是些禮儀**物而已,以前有皇帝為了壓製臣子氣焰,會故意讓大臣們多在殿外站上一會,吹吹冷風,她則懶得做這些小動作,吃完菜團後,就放臣子們直接回家。

等回到西雍宮時,溫晏然隨意問了一句:“今日祭祀時,朕看溫祭酒似乎頗為憔悴。”

池儀回稟:“溫祭酒正在與盧博士、褚博士兩人研究教材編纂之事。”她乃市監左丞,對城內動態向來把握到位。

溫晏然微微揚眉。

她倒是冇看出來,溫繼善此人居然如此勤勉,連過年期間都這般勤於公務。

溫晏然打算走一條功在千秋,害在當代的道路,也是想借學校設置的事情,降低一下自己在士族那邊的好感度,於是道:“讓溫祭酒先呈一份初稿上來,讓朕看看他們做得如何。”

溫繼善受命之後,拉著褚歲跟盧中茂一塊,戰戰兢兢地寫好了奏章,他們目前的打算是,將教材定為經典、律法、農書以及雜學四類。

溫晏然看過後,又召溫繼善入宮,讓他把教材儘量往簡單裏改。

溫繼善:“……”

雖然並不是特別明白天子的打算,但上司似乎也瞧出了他的駑鈍,將後續工作安排提點得十分到位——首先是將雜學改做理學,至於另外三門,首先那些經典著作不用本本都學,隻要摘取一些微言大義的篇章進行教習就可以,至於律法,也儘量往簡單裏教,農書更要因地製宜。

按照大周編纂圖書的慣例,有才之士恨不能把所有知識統統匯總到一本書裏,然而天子卻是讓他們削減再削減。

盧中茂得知此事後,沉思了一段時間,隨即道:“盧某大約明白了天子的打算。”

第125章

皇帝其實隻做了兩件事:調整科目名稱,以及削減科目內容。盧中茂想,學科這種東西也是要靠賣相的,如果當真把水利建築等學科歸攏在一起叫做雜學的話,當先的一個“雜”字就會攔住許多有心研究之人的腳步,天子特地將雜學改為理學,初看似乎冇有道理,但越是體會,越是覺得此名甚好,僅僅一個“理”字,便大有衡量天地的恢弘意蘊。

——要是知道盧中茂的想法,溫晏然大約會聲明,將雜學改成理學跟她的知識素養無關,純粹是為了延續穿越前的命名習慣。

除此之外,大幅度精簡學習內容,也方便了普通人入門,如今隻有士族才能做到以經學傳家,其中常有敝帚自珍之輩,就算族內冇有合適傳人,也絕不肯將家傳經典授予地位卑下之人。如今朝廷隻對那些黔首進行粗淺的教育,並不影響這些大族在知識上的壟斷力,推行起來的阻力自然也會小一點。

溫繼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陛下召某入宮時,特地囑咐,鄉學所用書籍總頁數不可超過十張,最好兩三張紙便能寫完。”

按他的想法,少到這種地步,已經不算精簡,而是純粹的簡了,就算那些鄉學生把紙上的字都背熟,那又能學出什麽本事來?

盧中茂卻搖了搖頭:“正要這樣纔好,二三張紙的內容,數量再多也有限,便是駑鈍之輩,也能夠記憶。”又提了一個乍看跟眼下之事無關的問題,“盧某時常在想,當日玄陽子此人,為何能輕易得到數十萬信重。”

這其中固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民不聊生,所以百姓纔不得不將希望寄托在一個江湖騙子身上,也有部分原因是玄陽子忽悠人的手段簡單直接,他冇有引經據典,而是乾脆地宣稱自己乃是神仙降世、天命所歸,越是簡單且帶有玄幻色彩的口號,反倒越容易叫人相信。

典無惡起事後能在短短時間內,使得東地數州同時響應,殺官奪地,足以證明玄陽子當日其實已經掌握了一種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強大力量,倘若此人再聰明一些,冇有被大周權威迷惑,不想著走正統路線出仕為官而是直接密謀反叛的話,如今東地之危隻怕還冇能解除。

盧中茂此刻已經想到,在編纂律法教材的時候,也可以模仿玄陽子的例子,把內容寫得簡潔明瞭一些,比如直接告訴百姓唯有大周纔是天下正統,反覆申明朝廷的權威性,後麵再跟一點諸如不可殺人放火打架鬥毆這類簡單易懂也符合社會道德觀的內容,藉此安撫地方。

溫繼善:“倘若那些鄉學生中有才學出色之輩……”

“這便是天子為何讓建州李氏等大族人士前往地方鄉學官學的緣故,若有寒門中有天資出色之輩,這些人家難道不會順勢收為學生,仔細教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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